刘小东,时间里的温度
2023-06-12
胡凌远

少女们蹚在河水里,露出纤细的小腿,嬉戏在烈日下,一个手举着啤酒一个系着鞋带,在她们望向镜头的那一刻,画面被定格了,几秒后浮现出艺术家刘小东以此为素材描绘的油画作品《少女与啤酒》(2022)。记录片《改造二流子》里的这个切换镜头出人意料地拨动着人的心弦。她们身上应有的美好气息迎面而来,感染了作为看者的我——不禁浮想起19世纪画家们描绘的那些生动的女性图像。刘小东画的这两位少女就像被放逐的年轻人,身后的景色成为她们生长环境的显现。她们是千禧世纪的少女,稚嫩的模样里有着无处安放的野劲。整个画面里几乎没有刘小东介入的痕迹,他相对朴实地描绘出了所见与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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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与啤酒》,布面油画,140×150cm,2022。图片由里森画廊(纽约)提供


在另一件以女性为主的作品里《婚纱与蔬菜》(2019)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氛围感。一个身着类似古驰服装的年轻女子正坐在茶几上,她身处的空间洋溢出一种类似洛可可式的娇嫩氛围感,这似乎暗示着她即将开启的身份转换,但沙发上的婚纱,四处散落的物品并没有呼应着应有的喜庆。这三位女性与本次展览《改造二流子》(展出里森画廊)里的其他几位少年一样都来自陕北偏远地区。这些年纪轻轻的少年们,无所事事地游荡在他们日常熟悉的田野与河流里,俨然与外面这个强调“精英”和“优绩”的社会割裂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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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纱与蔬菜》,布面油画,180×160cm,2019。图片由里森画廊(纽约)提供


刘小东说看到这些小孩会想起小时候的自己,同样画中的他们也唤醒了我有关乡下生活的情景,并与记忆里那些模糊的身影重叠起来。但身处不同时代的他们,在一次次的都市化进程里,不可避免的承载着它们残留的产物,就像经由生产机器的冲刷直至末尾一环,最终印有了时代的标记。对他们来说,手机、假冒奢侈品、tony式的打扮是生活的基本,它们具有强烈的补偿性和替代价值。生活在数字和消费主义制造的世界里,他们与外界建立起了共同性,他们从中追逐、假冒、模仿,最终温存在一个未被当前时代遗忘和落下的愿景里。刘小东刻画的人物现状也揭露了他在艺术和人为上的慈悲,正如影片里他执着弄走爬进颜料盒里的小虫同时说道,“你这样会死掉的,孩子”。但面对这群少年,他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要去改造他们,只是顺应社会规律任其发展。尽管他们对艺术毫不在意,但刘小东仍从艺术上欣赏并且执拗于他们身上那股野蛮生长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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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小东:改造二流子》,展览现场。纽约西24街504号。2023年5月4日-6月10日。摄影:Mark Waldhauser。图片由里森画廊(纽约)提供

从这方面我们可以意识到一个在绘画上有着天赋的艺术家显露了具有导演或记者潜质的一面。画面里的电子产品、服饰、建筑无不体现了转型中的乡村状况:原始的农村样貌里杂糅着现代化转变与当代元素。这在导演贾樟柯的电影里能找出相似的城乡变化——那些以农村、小县城、大都市为背景的画面笼罩在灰暗的色调里有着时代逝去的悲情和离散的乡愁。在刘小东的画作里,大环境的刻画、人与景的布局、生动的人物状态一点点的将人推至这种情感里。作品《背影与山雨》里较为明显的散发出一种时代变迁的忧伤感。画中的中年男人(可能是艺术家本人)与老年男性都处在左侧的黄土地上,他们一个边走边望向河对面的现代化建筑,一个似乎停在原地看着前方。两者在姿势与行动中产生对比。而后者从构图上形成了画面的视觉中心,身上的黑外套凝成一股静穆之态,将人移动的视线缓慢下来,画面随之静止了。沉静的背影唤醒了我们对朱自清笔下那个消逝“背影”的情感记忆,也想起了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画的那些忧愁而孤独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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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与山雨》,布面油画,180×160cm,2019。图片由里森画廊(纽约)提供


老人的蓝裤子与旁边中年男性的蓝羽绒联系起来。这在作品《背后的小孩》里有着相同的体现,画面里身着蓝色上衣的小孩和玩手机的女性位于视觉远处。小孩仰头观看舞台上正在直播的青年,另一男性双手插兜的走过。自媒体蓬勃发展的社会现象与后面的乡村景色相互碰撞,如同《背影与山雨》里的黄土地和现代化的建筑,它们都体现了工业城市化与乡村之间的紧密关系。


蹲在地上的女性看似不起眼,但位于视觉中心处令人无法忽视 。她的蹲姿在陕北和关中地区被称为“圪蹴”,可以追溯至春秋时代。在关中农村更有“关中蹲景”的亮点,有它必有“老碗会”(饮食习尚)。这一姿势曾风靡网络并在全球文化的语境里衍生为“亚洲蹲”,不过这与“五十世纪流行于美国阿肯色大学的'Hunkerin'(蹲坐)是一样的。他们将此视为友好的象征,并且调侃到如果赫鲁晓夫和艾森豪威尔能在峰会上这样讲话,那世界和平就为期不远了”(出自LIFE杂志1959年11月刊)。在刘小东多幅以少年为主的作品里,这一姿势频繁出现,尽管随着文化和生活习惯的转变,“蹲”姿逐渐从公共语境里消失,开始边缘化,就像画中的窑洞一般,但以“蹲”引出的文化话题活跃在非主流的社会浪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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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后的小孩》,布面油画,150×140cm,2022。图片由里森画廊(纽约)提供


刘小东对社会的关注促使他经常前往不同地区,并以“身”入当地的方式来构建个体关怀。而这次前往陕北既有个人情怀也有地域和文化的考量。在创作时,他常以当地群众为画中主角,然后开始布景。《吼声》(2021)一画里,手握拳头举起右臂的老者大喊着,呈现出冲锋战士般的姿态,整个身体微微向前,仿佛要冲出画面。而在他身后坐着五位年长的女性,还有四位男子分别处在画中的四个方位,他们试图在视觉上制衡住这个高喊的老人;并且他们轻松、懒洋洋又不在意的神态揭露了他的激昂是在特定环境里被随意引导而出的状态。这有着观念和行为意义,是对处于激流中的一代的致敬也是对时光不复发的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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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小东:改造二流子》,展览现场。纽约西24街504号。2023年5月4日-6月10日。摄影:Mark Waldhauser。图片由里森画廊(纽约)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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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树后的贾家沟》,纸上丙烯,26×36cm,2022。图片由里森画廊(纽约)提供


人物可以根据创作进行安排,乡土景物的自然状态都被尽可能的再现在画作里。通过他精湛的笔法,协调的色彩,不同的树、牛、土坡和村庄都呈现出它们处在自身环境下的状况。其中被刘小东重复描绘的贾家沟如《梨树后的贾家沟》(2022)和《从树上俯瞰贾家沟》(2022)令人想起塞尚晚年时反复画着的那座圣维克多山,这座有他部分身份象征的山峰寄托着他的个人情感和对绘画的创新。刘小东描绘的贾家沟俯瞰图、前视图、侧视图等作品同样是他对艺术持有的热忱,他的不断地观看、打磨、沉思是对个人记忆的回味和珍视。三十多年前他曾在这里写生,三十多年后他再次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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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小东出生于1963年是一位关注现代生活的描绘者。在其大幅记录了世界日益更新面貌的画作里,他对人类层面的思考建立在诸如人口迁移、环境危机和经济动荡等全球性的问题里,并且通过精心设计的构图,游走在伪饰与现实之间。在当前以摄影媒介为主导的当代艺术语境里,刘小东作为上世纪九十年代出现的中国新写实主义画家中的领军人物,仍保持对写实主义绘画的坚持,这无异于是一种观念上的表态。从中央美术学院毕业后,他就坚持在绘画中“看到人们本来的模样”,并通过看似松弛且随意的笔触形成富有层次意味的画面。虽然刘小东的绘画写生自生活与户外,但选择的画中人却为其中的风景或情景提供了一种辅助叙事。


刘小东于1988年和1995年分别在北京中央美术学院获得绘画学士和硕士学位;1988至1999年在西班牙马德里、康普鲁登塞大学美术学院研读。刘小东目前为中央美术学院的教授。他的个展在国内外众多机构展出,比如德国杜塞尔多夫美术馆与NRW-Forum (2018);中国上海新时线媒体艺术中?(2016);意大利佛罗伦萨的斯特罗齐宫(2016);意大利威尼斯的乔治·西尼基金会(2015);中国广州邵中基金会美术馆(2014);中国上海民生现代美术馆(2014);美国华盛顿西雅图美术馆(2013);中国北京今日美术馆(2013);奥地利格拉茨美术馆(2012);中国乌鲁木齐新疆艺术中心(2012);以及中国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2010)。参加的群展包括多哈卡塔尔博物馆画廊(2016),光州双年展(2014),上海双年展(2000,2010),第15届澳大利亚悉尼双年展(2006)和意大利威尼斯双年展(2013,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