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云昌:移动的废墟
2022-01-09
朱朱

据说白双全每一次来北京见何云昌时,都格外关心他身体的近况,想必在那位以轻灵见长的香港艺术家眼中,何云昌的自我摧残总有血债血偿的一天。


左手和全身都曾在混凝土里被浇铸过24小时,左胸前第八根肋骨被永久取出了,皮肤曾经被粗砂布打磨出花瓣形,自脖颈到膝盖有一道为“民主”而开的一米长的伤口,……如此等等,已经让他的身体变得像一处满目疮痍的废墟——可以想象,在白双全的问候里还隐含了这样一种同行的试探:当你的身体不再能承受极限挑战之后,下一步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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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览现场:千重影——何云昌个展,摄影:杨丽,图片由山中天艺术中心提供


是的,我们已经习惯了何云昌式的疼痛,这是他一直以来蘸取自己的血书写檄文的刺点所在,相对于那种浮泛的二元对立姿态,以及与意识形态同构的修辞方式(譬如集体主义的、景观化的符号堆砌),他动人的力量和逻辑正在于将批判的刀锋反转,以自己的身体来浓缩、铭记和改写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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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之后,翡翠,645×240×240cm,2021,图片由山中天艺术中心提供


正因为如此,他的新展览“千重影”将我置于一个突如其来的十字路口,当玉而不是身体作为表达的载体时,显然意味着一种自我消解与颠覆,内在的逻辑链似乎就此中断了——他显然能预料到这样的集体观感,并且通过那面类似自序式的墙:“此处省略十万字”,进行了提前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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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省略十万字,摄影:杨丽,图片由山中天艺术中心提供


在我看来,展览是以近20吨翡翠构成的一个昂贵的玩笑,他邀请我们跟随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梦游或醉卧在他故乡的山野丛林,被笼罩在他用野史、传说和自传式记忆的蛛丝编撰而成的网中。那里正是这些玉料的产地,而玉料固有的瑕疵、裂痕和纹理往往为他提供了想象力的入口,虽然他的创作部分地戏拟了玉器的常规形制:如意,手镯,龙纹等,但更为频繁地用到的手法就是在翡翠的表面添加轻浅的线痕和箭头,让“礼器”变成了一小面涂鸦的墙,或一页漫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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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览现场:千重影——何云昌个展,摄影:杨丽,图片由山中天艺术中心提供 


看上去何云昌乐于让我们将他看成爱写一些歪诗、耽溺于玄幻小说和网络游戏的草场地乡绅,但至少他在这里表明了自己是一个在远处有故乡的人,这潜台词似乎是,他(以及我们)仍然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假如在别的任何地方都再也找不到家园感、抗争的可能和行动的价值,那就干脆归卧南山陲,寄情于山水,逍遥在世外——展览由此带有了一种半真半假的演示性,我们似乎看见了一个驿道上细雨中骑驴的背影,吟诵着“归去来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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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览现场:千重影——何云昌个展,摄影:杨丽,图片由山中天艺术中心提供 


然而,如果我们将目前严峻而复杂的现实形势作为展览背景时,就丝毫也不觉得这仅仅是一个玩笑,甚至,就连他演示的这条回家的路也是酸楚的梦幻——我们真能回得去吗?重蹈古代文人的隐逸传统,就足可以自我治愈?“只谈风月”?或许,很快连风月我们也很难谈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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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览现场:千重影——何云昌个展,摄影:杨丽,图片由山中天艺术中心提供 


寄望他继续提供一种高强度的挑战方式,其实未尝不是一种要求别人来充当献祭者的暴力思维?我们犬儒般坐在相对安全的观众席上,心里很清楚:这样做改变不了什么,我们终究不能栖息在他那道只有一米长的伤口里抱团取暖,他自己也不能,因为它已经“愈合”了,变得平滑,当然,作为一个震撼性的文本,它会留存下去,与我们内在依然坚定的那部分信念交融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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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何云昌肖像,图片由山中天艺术中心提供 


坦率地说,我并不习惯展览里的那座镜厅,玉在其中的铺陈及镜像衍生,将我带进了媚俗的视觉中心主义,而这是他早先就以本能或极端的方式与之分离的陷阱。虽然是玉,也应该略显阴沉地出现在现场,正如《坠星殿》或者《流行曲》那般,我这么替他想着,突然,就记起了自己的一行诗句,此刻送给他似乎再合适不过了:“像一座移动的废墟寻找地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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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朱,诗人、策展人、艺术评论家。出生于1969年9月。曾获安高(Anne Kao)诗歌奖,中国当代艺术奖评论奖(CCAA),胡适诗歌奖。著有诗集、散文集、艺术评论集多种,其中包括法文版诗集《青烟》(2004年,译者Chantal Chen—Andro),《灰色的狂欢节——2000年以来的中国当代艺术》(2013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理想国”书系,2016年台湾典藏出版),《只有一克重》(2017年河南大学出版社),英文版诗集《野长城》(2018年,美国 Phoneme Media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