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裔美国艺术家的经验考察
2023-05-28
胡凌远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历史学家市冈裕次(Yuji Ichioka)和活动家艾玛·朱(Emma Gee)为框定一个新的团体和立场,创立了“亚裔美国人”的称呼,之后便被广为人知。九十年代开始,五月被正式定为亚太裔美国人传统月。从局外人到建设者,亚裔用自身的智慧和勇气打造出自己的力量和声音。亚裔艺术家,亚裔相关的艺术和艺术机构逐渐在此地生长起来。纽约市立大学理工学院艺术史教授钱志坚博士五月策划的这场《艺术+技术:亚裔美国艺术家的经验》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考察样本。从中,我们至少了解到艺术与技术在时代中的发展,艺术创造者在不同环境里所再生的经验对艺术的催发,以及群体的范畴概念和身份的多态状况。从后者来说,参展的二十一位艺术家们从地理、文化和身份背景上揭开了亚裔社群的复杂性,打破了人们常把“东亚裔“直接理解为“亚裔“的刻板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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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丝竹,《What Is Watt》,铝板、木材、Arduino、传感器、风扇,2019。图片由艺术家本人 提供


艺术家李丝竹以能量速率“瓦特”命名的动态装置,将儿时童年里风吹麦浪的记忆,神话故事里西西弗斯滚动的巨石,心电图仪上搏动的生物信号都引入脑海中。铝片制成的“波浪”在风扇的吹动下形成一座移动的桥梁。运动的波浪是动能与势能的结合,是风的作用也是对风的感应。材料之间发生的微妙反应与日裔艺术家井出高史(Takafumi Ide)的《微风》(Waft)(2018)里风吹出的音符有着相似的微妙感。音符的产生并不赖于纸上的书写,而是感应器捕捉到靠近的身体进而产生出风,吹动着上方的风铃。在不同的材料与技术手法里,两位艺术家探讨了东方的哲学思想,比如禅宗,阴阳两极与平衡。并且作品传递的人性温度抗衡着材料的物理属性。李丝竹就以运动的波浪来遥寄对亲人的思念之情。它承载着“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的诗意。材料的高反射性如同洒下的月光使她到达无法前往的彼岸。回想疫情中遭受歧视的亚裔,他们无疑会获得同样的情感寄托。中国台湾艺术家孟祥璐的交互作品《关爱地图》(Loved Ones Map)更为直观的强调我们与所爱的人之间的联系。她根据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每日在地图上更新病例的方式制作了一份充满希望的地图。通过邀请,她将参与者提供的位置标注在地图上并用心形表示。不断跳动的心形有着鲜活的生命气息与情感力量,它的积极效应缓解了病例上升带来的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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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祥璐,《关爱地图》,交互地图,2020。图片由艺术家本人提供


这份持续进行的交互式地图为我们呈现了“所爱之人”的踪迹。其形式令我想起艺术家林樱基于科学为消失物种所绘制的一份连接性地图,同样邀请公众参与并写下对灭绝物种的记忆和保护性举措。不同于对“消失”的记录,孟祥璐以交互技术记录活着的力量与爱。但无论是对何种物种的关注,这都是对人类发出的警醒。孟祥璐的作品与李丝竹的一样都强调两点和联系,不同的距离和地点。以色列裔艺术家Zac Hacmon围绕“之中”探讨了边界的概念,如同山谷,两点之间。他的三件大型互动式雕塑装置《超越边界》(Beyond the Pale,2020)以他标志性的白瓷砖堆砌成军事刺猬(military hedgehog)——战时欧洲军队使用的军事策略——的形式。这种材料与形式造就了和平与暴力的对立以及庇护与保护的统一。朝外的立面分别安装了通风口,传递出他从亚利桑那州和墨西哥边境处收集到的声音,比如沿着移民足迹去取水的步行声和寻求庇护的匿名者和工人的故事。此前他还与一名来自尼加拉瓜在美寻求庇护的女性Alexa合作一年创作出以她女儿为名的作品《Mia》。原始的情感力量交织在现实背景里创造出一个处于“之中”的虚拟空间,存在着精神,地理和想象中的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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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ac Hacmon《超越边界》(Beyond the Pale),木材、钢铁、瓷砖、放大器、电池、电线、扬声器、灌浆料、塑料 ,54英寸×65英寸×70英寸(每件3个雕塑),2020。图片由艺术家本人提供


洪範,《Unveiled》(属于装置视频《Rooms and Rooms》的一部分),高清视频,尺寸可变,1分55秒,2016。视频由艺术家本人提供


如果说Zac Hacmon的之中有着无形的空间概念,那么韩国裔艺术家洪範(Buhm Hong)则通过有形的空间里获得灵感。他经常在韩国寻找一些废弃房屋,然后以身体来感知环境——当个人记忆和想象涌出时,他就以墨水笔作画再扫描合进视频里。看似透明的这些图像与废弃屋产生虚幻之感,它们从墙壁的缝隙穿过又从门外进入,如同移动的幽灵。地方与个人记忆相互作用最终将观者引入他的私人状态里。艺术家毛洋洋、洪畅和母丽娇通过VR等技术创造了一个全封闭式的私人领域,使人们聚焦在身体感知和运动之中。这个带有冥想意味的沉浸式空间是不加破坏的,它倡导自然接纳的身心体验。红色粒子运动在眼前能唤起一种集体情感和记忆,对艺术家毛洋洋来说,这是一场自我察觉和自我转化的过程,为此她还将自己的感受描绘成平面作品。每个人运转在这样的过程里形成的感受是一种在主观的基础上必然发生的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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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一和图二:毛洋洋、洪畅和母丽娇,《无常》,声音、粒子、PS、Al、Pr、重新排序、HTC Vive、屏幕、国画颜料、彩色粉笔,2023。图片由艺术家本人提供


从这方面来说,艺术家韩沁的作品有着明显个人经历转化的结果。她视脸部为身份特征,用不同的材料和颜色将自己和一名韩裔女性的面部制作成不同的数字3D面部,讲述移民经历对个人身份的塑造和对自身的再认知。她作品里对少数族裔和移民者的关注相似于此前的 Zac Hacmon,并且都在作品形式里加入了诗歌元素。自我与她人在相似的迁徙经历里建立起的熟悉感,反映出现实的真切和她对公民空间里选择性历史的思考。而飞翔的鸟儿、蒙面的女性、标志的图案是伊朗籍艺术家Parastoo Ahovan所熟悉的日常和抓住的真切,是自身身份、文化和历史的象征。运动的鸟儿和静止的女性同样反映出她对文化矛盾与差异的思考,即自身经历的文化与历史教导的文化。原本是二维形式的绘画作品《鸟儿和我》(The Bird & I,2019)通过视频转化出新的表现性。艺术家盛讯芒通过软件和视频对原本的二维图像进行再创作,改变了其静止的状态。在他的作品里,运动的颜料呈现出一种具有“呼吸感”和流动状的视觉效果。相较之下,艺术家朱姝、陈艺轩和新媒体艺术未来小组对颜料本身进行了彻底的视觉剖析,是一种依靠技术手段对物质的探讨。他们完全依靠摄影,调色和软件合成技术呈现出它们溶于水后的炫目多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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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沁,《我父亲的土地——我是》,特定场所的视频投影,2022。图片由艺术家本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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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astoo Ahoon, 《鸟和我》,视频尺寸可变,2019。图片由艺术家本人提供 


王偲丞,《虚拟免疫计划》(片段),视频,43秒,2021。视频由艺术家本人提供


在21世纪的科技浪潮里,艺术家王偲丞和艺术家林璟从虚拟和未来角度出发,通过当下可用的技术建立与现实深度的联系。根据新冠mRNA的研究,艺术家王偲丞和ACE Lab结合影像艺术,三维建模,装置,声音和加密技术,创作出数字艺术《虚拟免疫计划》(2021)。他们创造的这个虚拟环境对科技与艺术的创新有极大的表现,同时令观者处于一种如同穿梭在人与病毒免疫的动态过程里。艺术家林璟同样创造了一种体验,但更似游戏的单机视角。在网络空间里,她开发了一个AI版的自己,独自到地球旅行,见证美景和灾害。技术化的后人类视角尽管离不开主观判断,但也反证了信息与技术的更新换代以及人对网络的重度依赖。尤其是后疫情时代,网络成为人们打发时间和外出的主要方式。日裔艺术家芦澤いずみ(Izumi Ashizawa)的行为表演里就呈现出人被网络包裹的景象。她通过模拟虚拟化角色的初始状态,再穿上观者给的衣物呈现出人淹没在虚拟网络里失去自身特质的现象。无论是智能技术还是行为表演都再现了高科技和网络夹击的时代,人的主体被逐渐模糊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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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澤いずみ(Izumi Ashizawa),《Kurogo Me: Version 1.0》,行为表演、短视频、两根长条状的泡沫塑料板、4双鞋, 2023,纽约市立大学理工学院的剧院


艺术家刘玥正思考了这一问题。在她的影像视频里,人类行为和人工智能交叉出现令人反思着两者的主客体关系。人类是否会被重现定义呢?人工智能或许无法取代人类,但会奴役和规训人的思维并使其被真正的扼杀。智能时代制造的这种危机和思考在此前的工业革命里就有所趋势。聚焦于不同群体的艺术家李消非就呈现人夹杂在工业,资本,信息环境里的状态。影片《我是一群人1》(2020)和《我是一群人2》(2021)里,表情木纳,沉默不语的流水线工人重复相同手势,在流水线上反复工作;而知识份子不断倾诉自己对个体、社会、环境、信仰等的思考,表现出相异的面容和特征。不语的工人与滔滔不绝的受访者,人声与机器声,他们并行交织在影片中产生一种博弈和消解。当人声被消音,声音便失去意义。当画面出现流水作业,思考——对社会来说——很可能是一种过剩的行为。对艺术家来说,他不禁质疑艺术是否使其成为剩余劳动力里的一员。李消非引出了“我即是他”的概念。他通过一个族裔群体来反观“一群人”的思维,并且通过精湛的制作技艺表现出他们非流动性且无法挣脱的状态。

李消非,《我是一群人1》(片段),高清视频、PAL、彩色、有声,2分25秒,2020。视频由艺术家本人提供


人类的智慧促进工业的不断进化和更新,但制造的问题无论是新与旧都处在遗留状态,使得地球不断的承受着生态和环境的危害。艺术家盛讯芒和李丝竹以及韩裔艺术家赵诚茅(Sungmo Cho)都反思了人类行为对自然和城市的影响,只不过后两位艺术家更着重对工业材料的运用。李丝竹用灯泡,铁架,铝皮等材料搭建了一座耸入云霄的城堡,交叉在虚与实,乌托邦与残酷现实之间。赵诚茅用流水线作业产出的显卡,散热器,数据线——背后是无数个脑力和体力工作者——组成一座形同承载着人类技术发展的高塔。闪动的灯光提醒着人们对文明与侵略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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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丝竹,《Electricity Factory》,铝板、厨房电线、棉花、Arduino、传感器、灯泡,尺寸可变,2018。图片由艺术家本人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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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宪维,《无题2022#1》,木材、竹子、金属、塑料,2019。图片由艺术家本人提


而把工业和自然材料形成有机互补的是艺术家蒋维宪制作的系列雕塑。他强调纯制造技术,以巧思来改造日常物品,比如将葫芦、竹子、相机配件等物品重组为一个如同新型昆虫的小雕塑。这种奇思妙想离不开他对生活的关注和对艺术的思考。同样别出心裁的还有艺术家蔡陈林以当代技术和材料来激活传统图像。他的作品远看是中国传统山水画实际是将拼贴的X射线图像印刷在半透明的醋酸纤维材料上。因而印有人类骨骼的山水画会跟随周遭环境发生不同反应。他从自身历史文化里找到可用的经验,正如其他亚裔艺术家一样。因此可以说,亚裔不仅代表一个称呼,也代表了一座蕴含丰富资源的宝藏。如何从中习得自己的经验再艺术转换需要能力与判断。对他们来说,技术与艺术尽管有着实用与表现的反映,有着冷与暖的视觉对立和情感联想,但并不是完全相对的概念而是有着强烈的互作关系。两个不同的体系经由他们的手生成的终端产物成为他们理解物质世界的一种方式和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