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风华:不期待的明天才有平静
2022-12-30
胡凌远

“过客!”王风华如此定位自己在城市和乡村中的角色。在以这些日常景物为主题的艺术创作里,消逝、怀旧般的情感特征时常从画面里流露而出。王风华的绘画是基于摄影的二次图像创作,这种手法不仅凸显了他自身的内在心境,也为观者留下了隐含的图像逻辑与玄机。2016年,他出于多方考虑将工作室搬迁到终南山下,开始了与自然之物相伴的艺术生活。他的画面主题也从对城市工业材料和风貌的诠释转为对乡下景物的描绘,即是从“对现实生活的表现转向对生命的关注”。房屋、树木和石头平行着此前的城市景物共同构成了如静帧般的影像画面。通过不同的媒介材料,王风华对相同场景采用了多种绘画形式。这不止是一种自我愉悦和再次探索图像语言的艺术行为,也映照出对现实纠正的设想。于观者而言,他们在反复进入和退出图像观看的过程里,获得情感的慰藉与对时代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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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离NO.2》,布面油画,120×230cm,2014。图片由王风华工作室提供



胡凌远:为什么将工作室从城市搬迁到终南山下呢?这对您的创作主题和概念上有什么影响吗?


王风华:选择在乡下创作,原因很多,比如说城市变化太快,工作室不太稳定,有时会因城市改造而拆迁、涨房租;或因为来访者太多,干扰大,不利于潜心思考。但我们都知道当代艺术不是乡土的、民俗的艺术,属于都市文化的范畴。常在城市里生活,反而会变得麻木。我在尝试,如果和都市保持一定的距离,反而会看的更清晰一些。后来,在乡村创作让我真的发现了另一片天地,这里的一草一木在四季中轮回,如同被漠视的生命。这也让我想到了艺术家谢德庆先生的一句话“生命就是度过的时间”。如果说都市景观题材是在表现现实生活,那么在乡下对草木的描绘更像是表达对生命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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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南山下的村庄。图片由王风华工作室提供


胡凌远:艺术家谢德庆是一个深耕在时间中的人。他对于生命和时间都有着深刻的理解。那您如何看待自我度过时间的方式呢?


王风华:谢德庆先生是我非常尊重的艺术家。我年轻时就读过一些介绍他的书,那些看似平淡却需要巨大的毅力才能完成的作品,我相信每个人面对他的作品都会有所触动。我想他对生命的体悟会比平常人更深刻,因而他说“生命就是度过时间”这句话是让我信服的。而我度过时间的方式是希望能处在一种自愿的、快乐的、做自己的想做的事情的状态里,并从中获得内心的安全和满足。比如画画,就能让我做到对现实的逃避,如果能留下满意的作品那就更好了。这种度过时间的方式对我才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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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纽约与艺术家谢德庆。图片由王风华工作室提供


胡凌远:您的工作室里现在有哪些作品呢?
 
王风华:2004年我从英国回来后,基本告别了国内学院艺术的叙事方法,每一两年都会在一个大的主题下创作一个系列的绘画。而除了给经纪人或被美术馆收藏的作品之外,我还会在每个系列中选留两三件给自己,现在工作室里存放的大部分留下来的作品属于有一定代表性的系列绘画,从这些作品中能看出自己的线索和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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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王风华在工作室创作。图片由王风华工作室提供


胡凌远:《明天会是什么样子》是您创作于2016年以乡下景物为题材的系列。这种完全不同于城市的在场感对您形成怎样的心境呢?您又如何想象明天呢?

 
王风华:《明天会是什么样子》是一系列作品,从2016年开始至今还在持续。这个系列经历了从日常到微观的视角转变,也是从大环境到对个体关注的变化。尤其是在面对土地以及那些自生自灭的野草时,它们能让你联想到个体的人,同时会真切的感受到草芥弱小的生命,即使被漠视也仍然生生不息。在冬夏暮晨中,这里随时都可以看到不同的景色和变化,叶落花开、枯枝发芽,一场雨,一阵风,天地在四季中换装,这股强大的自然生命力会让人震撼,同时会感到人类的渺小。我也从中学会了谦卑与冷静。而这些都是在城市中没有的心境。现实中充满了太多的不确定,杂草比我们更会应对世界的变化与无常,对于明天,或许只有在我没有任何期待时,才会有惊喜,我也只能这样想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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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会是什么样子NO.7》,布面油画,120×230cm,2017。图片由王风华工作室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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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会是什么样子NO.29-31》,布面油画,50×183cm,2022。图片由王风华工作室提供


胡凌远:您的写实技法反映出了这种情感状态。除此之外,您觉得这种技法是否在帮您实现或者记录什么呢?
 
王风华:美术学院的学习让我拥有了写实的技术,这种技术可以帮助我直接传达对自然物象的态度,如同有了上帝的视角,能让我客观和冷静地观看现实。事实上,我在记录物象的同时,也是记录自己生命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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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会是什么样子NO.34》,布面油画, 65×81cm,2022。图片由王风华工作室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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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半》,铅笔素描,14×20cm,2019。图片由王风华工作室提供


胡凌远:花草,石头,房屋,砖墙,高楼大厦的玻璃,铁板等等这些随处可见的物体和场景都具有普遍性,但这种当下的普遍很可能在日后会造成一定的图像影响。您对现实场景的图像转化的根据是什么呢?包括最终成像的元素增加和删减的依据是什么呢?
 
王风华:虽然你所谈到的场景随处可见,但在中国,现实变化之快仍会出乎你的想象,比如一座建筑不知道什么时间就可能被拆除或被建起;当你离开一座城市,两三年后再回来,可能就会找不到熟悉的路。即便在乡村,人类的痕迹也随时在改变自然的样貌。大型机械总在试图重塑河床、土地与山林。我有摄影的习惯,每年都有几千张照片存入电脑,然后分类,剪贴处理成新的图像,我知道所有当代艺术家都会面对图像的时效性、公共性与排他性的问题,但每个人的工作方法又都不一样。我在解决这些问题时,主要考虑的是如何延续自己的主题和艺术语言,以及如何建构自己的语言逻辑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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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机理NO.6》,布面丙烯,120×230cm,2013。图片由王风华工作室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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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机理NO.4》,布面丙烯,120x230cm,2013。图片由王风华工作室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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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隅境NO.4》,布面油画,50×61cm,2014。图片由王风华工作室提供


胡凌远:这个现象和城市的基建发展是有关的。我记忆里的武汉就是在不断翻修,大街上还有很多铁皮挡板。您2008年就创作了不少以此为主题的作品。这种原本出现在建筑工业中的材料,如今出现在疫情防控的大街小巷。大家看到这些图像或多或少都会自然的联系至当下。这也是图像产生的影响。作为创作者,您对它的理解和象征性是否有新的看法呢?
 
王风华:我也没有想到,十多年前开始的《隔离》系列会在今天特别应景。当年这种铁皮围挡遍及大江南北,那是中国城市化进程的一个符号,也是其背后的权力象征。因为中国有很多问题都和土地有关。地产商圈地又产生了新的社会问题。艺术家只是旁观者,但有自己的立场。我创作《隔离》系列是对城市的当下与历史割裂的反思。而今天疫情给生活带来的所有不便,使得大家又把眼睛凝聚在这种铁皮围挡上。同一种材料的围挡,又是面对新的问题,只是这次是对人的隔离。回过头再看以前的创作,更像是一种无法逃离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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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色隔离N0.2》,布面油画,80×120cm,2013。图片由王风华工作室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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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离NO.36》,金属、布面油彩,150×300cm ,2015。图片由王风华工作室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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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离上的一束光》,金属上油彩,180×175cm,2015。图片由王风华工作室提供


胡凌远:您选用的都市场景基本集中在城市里不同的局部范围。它们有体现出城市的悲情面,有对城乡结合现象的表达,也有对人类自身行为的投射。您如何思考的呢?
 

王风华:当一个大的主题确定后,我会从更多的角度围绕这个主题展开思考和表现,所以会出现十几个系列,这是德国艺术家里希特带给我的启发。城市——城乡结合地带——乡村,我试图从自己生活的周遭现场获取素材,来对一个时代的变迁进行叙事。虽然没有出现人,但人却无处不在。“人改变环境,环境也在塑造人”,这种说法也在我们的现实中不断得到印证。


胡凌远:作为都市描绘者,您又如何描绘自己在城市中的角色和状态呢?
 
王风华:我们都是过客!城市的过客,乡村的过客,我们面对自然和历史真的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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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安机场的中午》,布面丙烯,60x90cm,2005。图片由王风华工作室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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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隅境NO.15》,布面油画,50x61cm,2015。图片由王风华工作室提供


胡凌远:您作品里的照相性和电影感还挺强烈,比如《隅境NO.11》里处于光影中的红椅子。在您画面里,您觉得影像和绘画形成何种联系性或者说它对您的画面是否有互补性呢?
 
王风华:美国画家霍珀作品中的光与影,深刻地影响了后来的电影和摄影。我也受其影响,你所提到的油画作品《隅境NO.11》也是那种光影吸引了我。影像和绘画的关系是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影像推进了绘画演化、绘画也引发了影像视觉变革。其实我认为这个问题并不重要,都是视觉艺术。在美术史的长河中,我们会发现,新艺术的出现与科技进步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好的艺术家都会跨界吸收营养。还有在当代,图像的创造方式是多样的,画家基本都是从摄影中获取基础素材,通过绘画方式加强和完善,形成具有强烈主观意识的新图像。但也有一些摄影具有非常明确的观念指向,没有必要再转换为绘画语言。那么,在一个主题的个人展览中,展览整体就是一件作品,图像以不同的媒材方式呈现,只要有利于相同观念的表达就可以。我也有过这种尝试,绘画与摄影在一个场域中展出,并形成一定的互补关联。这种经验对于重新理解绘画或摄影本体都会大有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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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隅境NO.11》,布面油画 ,50x61cm ,2015。图片由王风华工作室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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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顶的太阳NO.1》,布面丙烯,150x200cm,2009。图片由王风华工作室提供


胡凌远:您针对这系列的作品还创作了素描版本,比如《隅境NO.2》(2014)和《下午6点》(2017)。还有另一系列里的《明天会是什么样子NO.2》(2015)和《下午2点》(2017)。您为什么进行重复性的图像创作呢?不同的媒介材料在艺术表达上有何不同呢?另外,我注意到您好像还是有进行细微的调整。
 
王风华:是的,感谢你能够发现我作品中的细微差异。其实同一个图像,用不同的材料和方法,在不同的时期创作,体会当然都会不一样,心态也会不同。历史中的大师为我们提供了大量的经验,达芬奇就画过两幅构图非常相似《岩间圣母》、保罗.塞尚更是在同一个地方画过许多《圣维克多山》......,艺术家似乎在寻找某种东西,我也在尝试,看有没有新的发现,这个过程其实还是很享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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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隅境NO.2》,布面油画,50x61cm,2014。图片由王风华工作室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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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六点》,纸本素描,13x15.5cm,2014。图片由王风华工作室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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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会是什么样子NO.2》,布面油画,120x230cm,2015。图片由王风华工作室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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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半》,纸本铅笔,12.8x23cm,2017。图片由王风华工作室提供


胡凌远:在描绘这些相同场景时,您肯定会有“时过境迁”这样的感悟。其实您作品里传递的情感特征是很明显,特别是怀旧或消逝感,孤立性也很强。这种情感营造来源于哪里呢?
 
王风华:我们常常感叹时光飞逝,是因为现实生活变化太快了。艺术家都有怀旧的天性,总想抓住美好的东西,也会产生焦虑。所谓性情就是指这些。面对发黄的相片就会感慨,因为那些场景已经消失了,用绘画的方式努力去营造和渲染自己的情绪,我想更多是表达自己失去的年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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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王风华与女儿在日本奈良。图片由王风华工作室提供


胡凌远:您游览过不同国家的城市,您觉得我们城市是否有在不断消逝且令您觉得珍贵的东西呢?
 
王风华:大家都看过英国画家康斯太勃尔的代表作《干草车》,2017年我去伊布斯维奇,专门去看了那座画中的房子、那几棵树、那片池塘,400多年一点儿也没变,只有云彩在流动,有种恍惚的穿越感。我还看过德国许多画中的百年建筑,经历战火后的复原如初。其实在外游子的乡愁,可能就是一座房子或一棵大树。如果这些东西都没有了,也就不想再回去了。我认为城市需要提升的是生活的便捷与文明进步,这座城市的魅力就会显现。而非千城一面地丢掉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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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会是什么样子NO.6》,布面油画,120x230cm,2016。图片由王风华工作室提供


胡凌远:我很喜欢您表达的“在外游子的乡愁,可能就是一座房子或一棵大树。” 在异乡时我也时常怀念,虽然无法见到这些曾经的景物,但每次抬头时都觉得我至少看见一样的月亮,我们都可以看见。回到您的作品里,画笔如同记录的镜头,那您不同系列的“后期处理”是依据什么因素或表现来确定它们的画面基调和独特性的呢?
 

王风华:对图像的选择和采集,艺术家事先都会有所预设,在自己绘画语言系统中能否衔接,能否更好地完善主题的表达,这就是图像逻辑。这对于写实绘画来说更为重要。当然,在必要的理性考量后,针对每一幅作品的创作过程也会有所差异。这一点从美国画家维嘉.塞尔敏斯(Vija Celmins)的作品中会带给我们更多的启发。关于画面的基调和独特性,我认为一方面和艺术家的境遇及情绪有关,同时也需要宽广的视觉阅历,观看大量别人的作品,实则是在找自己。找到自己与他们不同之处,就是自己的独特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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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风华,生于陕西,毕业于西安美术学院油画系。长期从事绘画研究与创作,现任西安美术学院副教授,生活工作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