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山编辑中的基因与人文
2022-06-21
胡凌远

以《胭脂》系列而享誉国际的艺术家李山在1993年受邀参加威尼斯双年展被马修·巴尼(Matthew Barney)的作品所震撼,于是决定从绘画转向生物艺术,即从艺术上升到生命层面来见证生命的发展过程。从1995年到纽约后,李山就展开对生物知识的学习并记录了大量笔记最终汇成了《李山读书笔记》,其中的内容涉及基因突变,基因重组,细胞等知识。而在生物艺术的实践上,李山主要是以南瓜、玉米和水稻等植物为主。这些相似的植物符号在他早期的绘画作品中也有描绘,比如莲花、白鹅和蜻蜓,绘画手法直接且有原生态的质朴感。其中的蜻蜓是李山艺术作品里重要的文本符号,也是唤醒他对生物史思考的一个开端。为此,他还有一个大胆的猜想,就是能在未来突破伦理和技术层面的桎梏实现真正的“蜻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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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No.9,布面丙烯,120×149cm,1990。图片由艺术家李山提供


李山的生物艺术以基因修饰和基因重组为主,来强调不同生物的同等性,正如“2003年他在完成《阅读》后提出的有关生命等价和生物大同的观点。”著名评论家高名潞曾评价:“李山的基因重组可能不是让人更‘杰出’,而是让人变得更像万物。”李山对生命本身做出了提问,并且将生命放置在一个对我们自身进行反射的位置,来映照出我们对生命的矛盾态度。李山的精神性与艺术思考是具有开拓性的,并且在艺术现象中不断思考自我跨越的可能。从艺术到与生物的结合,他坚持了几十年。尽管这两者的结合充满颠覆与挑战,但艺术与各学科之间相互流通且互为载体的局面也并非偶然。回顾杜尚把小便池搬进画廊,一切日常物品就脱离了原始范畴,走向了成为艺术品和具备艺术美学价值的方向。这显然为艺术之后的“离经叛道”奠定了形式表现与发展的基础。而以生命为主的生物艺术是从无生命个体到有生命个体的转变与运用,一定程度上仍遵循了艺术脉络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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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008,布面丙烯,176×363cm,2008。香格纳画廊“打开折叠”李山个展,2019。艺术家李山惠允使用


生物艺术一词由爱德华多·卡茨(Eduardo Kac)创造,但最先由摄影师爱德华·史泰钦(Edward Steichen)和科学家亚历山大·弗莱明(Alexander Fleming)发起。不过如何定义这门以生命为媒介的艺术学科仍是言人人殊,“围绕它的争议主要在于是以‘主题’还是以‘媒介’定义。”另外,围绕生物的艺术创作一直在形式表现和伦理道德上挑战着社会,特别是转基因哺乳动物的创造。李山同样意识到这点,因而涉及昆虫与哺乳动物,人或自身与昆虫小动物相结合的实验都采用影像呈现 。在《阅读》系列里,他就将摄下的部分皮肤与蝴蝶、鱼等小昆虫图像通过电脑进行拼贴和展示。显然,在棘手的现实状况下,李山转向植物的基因编辑是相对安全的选择。早在2009年,弗朗西斯·斯特雷西(Frances Stracey)就在《生物艺术:美学背后的伦理》一文里提到过大众对转基因哺乳动物创造的控诉。他们认为“这是一种‘狂欢式虐待’的审美放纵,并且谴责这些艺术家是生物技术产业里市场驱动的公共关系中的天真棋子。“但弗朗西斯·斯特雷西在文中也认为“生物艺术家应得到更多反思因为他们在传播新的生物技术方面做出了贡献,同时认为他们并非天真的棋子,而是深思熟虑、至关重要的干预者。”贾恩·亚戈津斯基 (Jan Jagodzinski)同样表述了”在思考未来时,教育应该认真对待生物艺术所在探索的东西。“他认为“教育的未来应当对主体性重新思考——后人类作为一种与自然的新关系、一种去中心化的人文主义人类中心主义以及对物种主义的一次严肃质疑,提供了对本体生成(成为的过程)的理解,而不是对本体存在(存在的状态)的关注。艺术、科学与哲学必须以少数主义的生物艺术(转基因)所向我们展现的方式结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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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山回复《艺术外滩》杂志部分内容,胡凌远来访,2022年5月,纽约



胡凌远:您是1993年开始生物艺术,但评论家张平杰认为做出《阅读》方案的1998年是您生物艺术的起点。您如何认为呢?

 

李山:一个艺术符号被确认需要给出明确的定义和清晰的界限,评论家张平杰从这一角度论证生物艺术的起点是准确并且合理的。1993年是我创作转向的一年,生物艺术创作的准备工作便是从这一年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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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山中国当代艺术收藏系列展,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PSA),2017年。图片由艺术家李山提供


胡凌远:目前生物艺术的定义还存在争议性。从1998年到现在,您如何定义生物艺术的呢?

 

李山:生物艺术编织的是认知维度,是基因层面的文化搭建。它将“艺术生命”从被给定的概念框架中解脱出来实现自身具有的诞生至死亡的生命周期,自身具备的生殖能力和信息传递能力,并以生物基因修饰作为语言构建方式的作品,被称为生物艺术。

 

胡凌远:2017年,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为您举办过生物艺术的个展。您期望通过这次展览超越对艺术本体的讨论,也就是通过生物艺术上升到人类命运的讨论。这个话题在当下也确实具有明显的紧迫性。

 

李山:当下的紧迫性是因为我们正面临新冠病毒的侵略和数字时代将人类边缘化的威胁。史学家在翻阅史料时,发现苏美尔泥板记述了早期人类基因被有目的地修饰的事件,如果这是一个真实的事件,那人类只能认命。我们已经被定型,紧迫、焦虑、不安将会成为我们的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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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山中国当代艺术收藏系列展,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PSA),2017年。图片由艺术家李山提供


胡凌远:您对生物进行基因编辑后,是否有对展出的作品《南瓜计划》和《涂抹》进行自然选择呢?比如爱德华·史泰钦在MoMA展出《飞燕草》时,就以自然选择机制选择了发育良好的花朵。

 

李山:没有。

 

胡凌远:无论这些物种是否进入了美术馆,它们都被作为另一物种存在了。但在艺术的语境下,我们如何看待它们作为艺术品的价值呢?

 

李山:生物艺术的价值体现在“认知领域”,因为它开凿了一个新的认知窗口,或者说设置了一个新的认知角度。生物艺术鲜活性能够将人们从形而上的个人主义信仰中解脱出来,编织新的思考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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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瓜计划(局部),数码打印,85×65cm×33,2007。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藏。艺术家李山惠允使用


胡凌远:生物艺术的实践肯定涉及多方合作,您最初是和谁进行呢?遇到的最大阻碍是什么?

 

李山:国内外的生物学家都曾拜访过,目的是寻找合作,因为他们除了专家身份,还有实验室,实验田,孵化车间和操作团队。成功的案例发生在2006年与上海农业科学院的教授合作所构建的《南瓜计划》。这个过程中所遭遇的障碍是多方面的。首先,科学家不理解艺术家为什么要做生物;其次是技术设备达不到要求,伦理也过不了关。

 

胡凌远:伦理是无法回避的问题,弗朗西斯·斯特雷西曾提到一点,就是说一个已经变成艺术的生物的权利是什么。对此,您有什么想法?

 

李山:我以前陈述过将调控机制解除,让基因随机表达,这是一个为生命彻底绽放的概念。在他者看来,这既违背自然又违背伦理。不过我要问的是,一个生物难道只能如此,只能代代如此吗?

 

李山:作为艺术的生物,存活是它的权力。它自身的鲜活性有权利书写历史,有权利被收藏,也有权利接受评判而不需要他者给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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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山中国当代艺术收藏系列展,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PSA),2017年。图片由艺术家李山提供


胡凌远:在您早期绘画作品里常出现一些动植物符号,比如《胭脂》系列里的莲花和白鹅。它们如同一股自然力量中和了时代中尖锐的部分,这有点像是您进行的基因编辑,将两个相异的生物进行了混合和编辑。

 

李山:问题提出的意义在于将《胭脂 》和《基因编辑》两个事件连接后的文化问题。历史符号如同A、T、C、G碱基的配对,一颗质子的行为可以构成基因突变事件,历史符号的随机剪接也会使人感到唐突。


李山:演习的是文化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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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山中国当代艺术收藏系列展,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PSA),2017。图片由艺术家李山提供

 

胡凌远:蜻蜓也是您作品里常出现的视觉符号,比如《阅读系列——蜻蜓》和蜻蜓人。如何理解蜻蜓对您个人的意义呢?

 

李山:蜻蜓有着几亿年的演化历史,所承载的生物信息量是人类无法比拟的。它会唤起我对生物史的思考,对远古的迷恋,对“天地之忧”的感叹。蜻蜓也是我童年时代的玩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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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山中国当代艺术收藏系列展,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PSA),2017。图片由艺术家李山提供


胡凌远:您如何照顾和保存这些作品呢?

 

李山:生物艺术是有鲜活生命特征的作品,它们存活的历史只能以图片的方式保存,而它们的灵魂则需要文字来论述。

 

胡凌远:生物艺术目前面临的挑战也体现在如何建立相应的艺术市场和收藏渠道上,而完善的发展还需要时间。

 

李山:其实生物艺术目前关注的人多,但实际进展看不到。大连理工大学开设的是生物设计专业,中央美术学院本是提出“泛生物艺术”概念,不过至今没给出明确的定义和清晰的界限。也有不少展览里,作品涉及生物艺术的不多,也是多将生物作为媒介而言他。

 

李山:我不反对从历史的角度看待这一艺术现象,但绝不能脱离分子生物学的现实背景,否则真的是泛泛而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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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山在纽约。图片由艺术家李山提供


胡凌远:您来纽约后其实对生物学背景和文献做了大量阅读和记录,并且也走访了哥大生物学教授。您觉得这对您做艺术最大的启发是什么呢?

 

李山:弗朗西斯·克里克1993年指出为什么地球的所有生物都只能有一种基因密码,如果生命出现在“原始汤”中,那么就应该由多种多样的基因密码组成。为什么“钼”在生命必不可少的酶反应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而“钼”却是地球上极为稀有的物质,相反地球上充足的“铬”和“镍”在生物反应中却是微不足道的,弗朗西斯·克里克也曾说过,DNA演化到今天,需要90亿年。

 

李山:在我看来,弗朗西斯·克里克以及其他科学家们身上所体现的不是科学实验本身和实验成果,而是人性的自由维度。


文/胡凌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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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山是中国当代艺术家,生物艺术的开拓者。1942年出生于黑龙江兰西,1963年就读黑龙江大学,1964年就读上海戏剧学院,现居住在上海和纽约。

 

20世纪60年代后半期,李山开始从事当代艺术创作。《扩延》系列和《胭脂》系列是该时期的重要作品,并入选“中国现代艺术展”、第45届威尼斯双年展和第22届圣保罗双年展;1984年至1985年,李山为中国美术新潮运动的主要参与者;1993年是李山艺术创作道路的转折点,这一年李山将艺术思考转向了与生命科学相关的问题,并于1995年开始为生物艺术创作做科学知识的准备工作,也给出了生物艺术定义。

 

1998年初,以分子生物学为科学基础,在基因层面上完成了艺术史上第一个生物艺术方案《阅读》;2000年发表了论述生物艺术的文章《鱼和蝴蝶的故事》;2005年,生物艺术方案《重组》入选“墙:中国当代艺术二十年”展览;2007年生物艺术作品《南瓜计划》构建完成,同年在香格纳画廊展出;2012年,台北当代艺术馆举办“粉红微笑之后——阅读·李山”主题展;2016年,生物艺术作品《南瓜计划》入选“新疆国际艺术双年展”;2017年,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举办“中国当代艺术收藏系列展——李山”个展;2009年,参与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举办的“碰撞,关于中国当代艺术试验案例”;2010年,参加民生现代美术馆举办的“中国当代艺术三十年”;2018年参加Liang Project Co Space举办的“李山和关根伸夫”;2019年参加悉尼白兔美术馆举办的“超自然”;2019年参加香格纳画廊举办的“打开折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