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总是不知不觉地容易用一套既成的社会标准来形塑自己,同时也用这套准则去审视他人,渐渐地,我们失去了对真实的判断,对生活的底色辨不出滋味。但是李占洋的雕塑和文字就像中产阶级精致的餐桌上啐了一口痰,突然让我们有一种惊觉,让你重新去思考什么是真实。
在工作室创作中的李占洋。图片由李占洋工作室提供
真心是道场
邱敏:您是鲁美毕业的,当时什么原因到川美来任职?
李占洋:四年级毕业考察来过川美,那是10月中旬,重庆仍充满绿色,我特别喜欢夏天,顿时喜欢上这里。回去后就让系主任霍老师说我很想分到川美工作,求他给我写封推荐信。当时川美雕塑系主任是余志强老师,我毕业那年川美雕塑系没有毕业生,因为我上学那届川美雕塑系没招生。正好余志强想从外校引入师资力量,就被我撞上了。各种机缘巧合就到川美了。
打牌,铸铜,28×25×20cm,1999。图片由李占洋工作室提供,?李占洋
邱敏:您到了川美不久,就去央美进修,在很短时间里跨了三个学校,您有什么感受?
李占洋:我鲁美毕业到川美当老师时是25岁,在雕塑系工作三年后,1997年到中央美院进修,1999年回来。
李占洋:各美院教学大同小异。在鲁美本科时上人体课,老师对我们讲“面对一个模特,应该表现她的线条、块面、形体,不应该过多表现她的肉感。”可我面对眼前那个肥硕的女模特,看到的还是肉。我到央美进修,老师提醒我们不要看表面的肉感,要看形体,说的仍然是这一套。我在央美时做的一个丰肥的胖女人体作业没有得到老师认可,后来却被卖掉了,可能那个藏家也喜欢肉感。
大火车站,玻璃钢,205×105×43cm,2004。图片由李占洋工作室提供
李占洋:当时去央美只想把写实功夫做好,那时央美苏派的先生们还都在,我就使劲跟他们学写实功夫。我觉得我作品后来能被认可,就在于没有局限于学院规则的框框里,以激烈的情感直接塑造,有点像波洛克作画。
李占洋: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去了丽都零点酒吧,里面乌烟瘴气、群魔乱舞的场面强烈地刺激着我。我小时候要从农村坐火车去城里上学,常在三等候车厅等几个小时,无聊至极,只有窥视周围的人。火车站候车大厅杂乱不堪,里面有妓女、小偷、下层人什么都有,常有斗殴、偷盗、拥挤、吵架等事情的发生。人与人之间匆匆而过,互不关心是这个时代的特点,但现实生活充满着各种隐秘的褶皱,如此鲜活,无论在丽都酒吧还是火车站,都能看到这样的活色生香。所以,我经常混在人群中窥视。
邱敏:《丽都》就是回忆这个场景创作的吗?这件作品中的人,给人一种挤压感和狂欢感,色彩用得非常浓艳,您是怎么思考的?
李占洋:对的,我把当时在丽都的印象浓缩在这件作品里。做作品时我忘掉所有专业语言。浮雕语言就是远景、中景、近景、透视、空间压缩等。我做《丽都》的时候,却没严格按三个层次去塑造,而是有点就像民间那种乱劈柴,没那么严格,但很生动,正因为圆雕浮雕前后层次乱用,所以显得场景很混乱,很像我当时去的丽都酒吧,塑像人们沸沸扬扬地涌动。然后是着色,强调酒吧气氛,灯光打上去,比较分明,很多人藏在暗的空间里。
李占洋:在成都《世纪之门》大展上,王华祥老师指着我的《丽都》对贾方舟老师说“你看这些眼神在闪动”。《丽都》这件作品有学院手法,也有民间手法,是个混搭。
肉就是你的语言
邱敏:您早期的作品总是充满了肉欲的狂欢感和一种粗俗的审美趣味,完全是反中产阶级的精致趣味的。在绘画中,很多艺术家也表现形体的肉感,比如鲁本斯这些古典大师,但他的肉感更有一种崇高性?
李占洋:鲁本斯画得太好了,他作品的肉感是否有种崇高性?我觉得是有的。他很讲究构图,比如《抢劫留西波斯的女儿们》那是个圆形的旋转起来的动感很强的构图,那两个被抢的公主全是肉,非常肉感。但无论多么肉感,当我站在他作品前,仍然感觉崇高。
李占洋:他更讲究色彩上的塑造,我曾经在美国一个博物馆看到他画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太震撼了,普罗米修斯的肝脏刚刚长出来,鹰就撕开胸膛把肝脏叼下一块,这是倒立着人体构图,人体很多地方是鲁本斯一遍画成的,他的画就是在画肉,他作品中的人物主要就是由肉感构成的,但他不是很俗套的肉感,肉中有种张力,他是表现人体肌肉浑圆张力的高手,我们用语言很难形容出来 ,他的画太棒了。
李占洋:但他大多数画都不是他画的,在欧洲几乎每个古典博物馆都有鲁本斯的作品,他的很多大画并不美,可能是助手画的。相反他的那些小画稿妙趣横生,小稿很好,可见小稿肯定是他自己画的。
吃火锅,铸铜,33×28×34cm,1999。图片由李占洋工作室提供
李占洋:我的早期作品表现的人物,尤其女人,都充满肉感。栗宪庭曾经对我说“肉就是你的语言”。
邱敏:雕塑它是一个物质形体,在雕塑当中怎么去呈现肉感?
李占洋:幻象,就是画家或雕塑家把一种单一的材料赋予它形体语言,给观众造成幻象。其实按佛教的说法,我们俩现在在说话这都是幻象,都是想出来的。这么坚硬的石头怎么会出现肉的感觉?这就看艺术家有没有能耐把这石头制造出一种幻象。最明显的例子就是贝尼尼的《抢夺帕尔塞福涅》,男人抱着一个女人,女人拼命挣脱,男人手指深深陷进女人屁股的肉里,那么坚硬的石头会给你感觉根本不是石头,而是一团肉。它就是给你很肉的感觉,这种在石头上磨出肉的柔软就是艺术家制造的幻象。
李占洋:艺术家某种意义上说是一个魔术师,他用自己的技术制造迷幻术。
李占洋:我们在写生人体的时候,一开始的印象就是肉,比较低级的阶段就是模仿,有点像街边画像的炭精画,用手指抹,很油滑很腻,这个很低级。所以老师们一再批评不要只模拟表面。但一旦上升到另外一个层面再去画肉,这时再油腻再肉感就高级了。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而是“却道天凉好个秋”了。所以语言要针对它的语境,如果在第一个层面来说是对的,可能在第二层面来说就是错的,任何事物有很多层面。
邱敏:在您的雕塑里面,您是倾向于把它往高级走,还是日常走,还是想找一种特殊性?
李占洋:高级和日常不是一回事。高级和低级是一个范畴,日常和特殊是个范畴,因为高级的也可以很日常,日常的也许很低级。当然我想做得高级,高级并不代表不日常,也可能很日常,对吧?比如齐白石的画,你有时感觉他像不会画似的,而恰恰是“画到生时是熟时”这样最好,有种拙朴的味道。这和前面说的街头画碳精画的不可同日而语。
李占洋:人一直都在不停地冲破一张网,尤其年轻的时候,那种网特别多。但真正艺术家,一定要冲破那些网,达到一种自由。自由很不容易,真正内心自在了,才能把艺术做好。你可以任性一点,保持天性。但你对一个刚上本科一年级的学生说任性一点,那他可能就死定了。他还得按制度规规矩矩完成学业,完成工作。这个问题很辩证,不能同日而语,如果现在的年轻人像我一样任性,可能很快都被开除了。除了个性以外还要看共性,就是你要看什么样的时代。我是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代。
李占洋:所以说语言必须要针对它所处的语境,不能放之四海而皆准。
他如果不做艺术,可能就是一个疯子
邱敏:顾振清老师给您策划的展览叫《中国病人》,那些作品没有颜色了,也比较暗黑,和您之前那些活色生香的世俗场景不太一样。
李占洋:那段时间我妈刚去世,心境非常不好,我的工作室又刚搬到北京,北京有些颠簸流离。之前作品中的活色生香一下消失了。那段时间我做梦都是很多噩梦,梦魇。我心理上生病了,我再没有心思表现妓女、老板那些欢腾的场景了,内心很多恐惧感和压抑感,这时的作品颜色也没了,基本是黑白色调的。
李占洋:老顾那个时候劝我在798白盒子美术馆做个展览,当时他是那的艺术总监。题目是他想的,因为他看我当时神经兮兮的,一种病态的感觉,就取了“中国病人”这个题目,很应景。做完这个展览,我就真的生病似的了,生理上生病了,心理上也生病了,身心疲惫,后来实在受不了,就从北京撤回来了。
李占洋:我其实是一个比较病态的人,比别人偏执得多。稍微有点小挫折就天塌下来一样。我的老师隋建国那时就经常跟我说,你天天叫苦,你看看你现在比太多人好太多了,还说自己活不下去。我当时就特别敏感。
李占洋:有一次钟飚遇到我,见我状态不好,问我怎么啦。我说现在工作室有危机,他问你还有多少钱?我说有八十万。他说你有八十万你还着什么急嘛,还早呢。但只剩下八十万我就已经觉得摇摇欲坠了,受不了了,因为我老觉得几个月之后就会清零了,怎么办?想着想着就很恐惧,就把一个不好的因素扩大?以至很难入睡。我在北京最不好的时候有一整月无法入眠,神情恍惚。
李占洋:后来医生给我诊断,说我是双向心理障碍,狂躁症,抑郁症的一种。于是开始吃药,一直到现在。
李占洋:这可能跟我母亲遗传有关,我妈就精神有问题。2009年刚搬北京,乌斯麦勒画廊的人带着博伊斯博物馆馆长展览来看我,因为我做过“毛和博伊斯”。本来原计划半个小时,结果我们聊了一下午,他走时跟画廊人说,他若不搞艺术,可能就是疯子。当时把我吓一跳,他说他以前是学医的。还有一次俞可请一大堆人在杨家坪吃饭,我很兴奋地给他们讲很多笑话,桌上有个以色列老头,他突然说我有精神病。我当时还很生气,但实际上他也许也是个学过医的,凭我的动作讲话做出这个肯定的判断,可惜我当时没在意。
邱敏:《租收租院》这件作品您做了艺术界很多的大佬,有遇到肖像权的纠纷吗?
李占洋:里面有很多名人,希克、艾未未、蔡国强、张洹等一共36个人。我很幸运,当时没一人告我侵犯肖像权,可能当时我还是一个小屁孩,也不出名,大家觉得好玩,没人跟我计较,这样我就混过去了。
邱敏:里面为什么全是男性艺术家?
李占洋:当时我认识的女性艺术家很少,我当时很想把喻红做进去,因为我大学一年级时就临摹她的“大卫”素描,很崇拜她。我找人问了喻红可不可以做她的肖像?她说她得问问刘小东,我不知道这事为什么要问刘小东?结果刘小东说不行,就没做。后来基本做的都是男性。
邱敏:您写的东西、做的作品这么热辣,很好奇您在现实生活中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摩托少女,玻璃钢,120×78×34cm,2002。图片由李占洋工作室提供
李占洋:我很早就结婚了,生孩子比较晚,现在一个二十岁,一个十五岁。这么多年我一直比较任性,得过且过,我是有漏之人,毛病太多了。那些年没被单位开除都算奇迹。
李占洋:年轻的时候很折腾,总不安逸现状,一会觉得充满希望,一会又觉得无路可走,年轻时候总是情绪波动很大,我很极端。
李占洋:现在应该是我最舒服的时候,不出去混了,整天跟我研究生们待在工作室里,很少外出,跟学生在一起比跟孩子在一起的时间多。我的家庭观念比一般人弱得多,孩子基本放养。现在大女儿去澳洲读书了,小女儿在西大附中念初中。这辈子也没什么计划,走到哪儿算哪儿。
李占洋,1969年生于中国吉林省长春市,现任教于四川美术学院雕塑系,教授。1989至1994年就读于沈阳鲁迅美术学院雕塑系本科,获学士学位,1997至1999年就读于中央美术学院同等学历研究生班进修,2004年于法国尼斯 Villa Arson 艺术学院任教半年,2012至2014年于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文博中心读研究生,获故宫学硕士学位。2017至2018年在美国匹兹堡大学为访问学者。
李占洋的早期作品中展现出扎实娴熟的学院派造型能力,以诙谐梦幻的风格,给人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在他的着色场景雕塑中,受到法国艺术家雷蒙·马松的影响,并结合中国社会现状,采用民间艺术表现手段与大足石刻的塑造方式,以一种新颖的批判现实的精神和极具个人色彩的话语方式创作了一系列场景雕塑。对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现代化社会进程中出现的物欲横流的人文景观进行露骨地表现,其作品是那个时代的缩影,是对人性重新的审视,也是一种对当时底层社会生存状态淋漓尽致地描绘。
时至今日,作为内在生长、不断求索的李占洋持续探究艺术真谛,长期对艺术史的研习中,使之不再简单地再现现实,而是更注重对雕塑语言与精神内涵的探索。作品不仅仅被插上一种风格样式的代表标签,而是随心所欲,题材不论古今,紧贴着内心的灵感进行创作,对事物的直接感动,直接性描写,使艺术家更加回归内心。
他不是一种艺术风格所能概括的艺术家,所做作品涉猎广泛,近期作品更加关注对图像本身的研究,在传统文化中汲取营养,多以石木材料为载体,赋予作品图像的样式与审美,使之成为有传统基因的器物雕塑。相比早期炙烈、“粗鄙”的现实主义语言风格,更加细腻,更加考究,从构图,塑造,色彩都进行了一番精心推演,经典的范式构成塑造的理由,他近期作品走向了沉稳、内敛,似乎把直给的叙述变成了人间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