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越:凝视在距离和不确定感中,浮现交流的本质
2022-04-11
胡凌远

江上越(Egami Etsu)是一个出生日本,成长并学在欧美和中国的当代艺术家。在跨文化的背景之中,她洞悉到语言的魅力和特性,于是使用艺术的视觉语言来解析人类语言的本真。不同的语言、文字所造成的一系列差异、误听、误解被化作了艺术的燃料。而不同国度之下的个体面貌早已在她心中形成相异的色彩光谱,在横竖、扭曲的线条之下,宛如一道道游动的彩虹,有着一股温和的力量。江上越国际化的色彩版图正在不断的化解人与人、文化与文化之间的冲突。作为日本第三代战后当代艺术家,她是一颗正在冉冉升起的新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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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工作室创作中的江上越。图片由江上越提供



胡凌远:您的作品有一个循环渐进的转变过程。相比较早期,您近期的作品色彩多样,笔触技法和风格也更为娴熟。您能谈谈这个思考过程?

 

江上越:循环渐进和转变这个说法挺有趣的。我觉得像是一个螺旋楼梯的感觉,新的旅程,见到新的人,就会拓展你的认知,等到了一定时候又反弹到自己,就对自己有更清楚地认识了。同时,又发现了新的视点,看得更高、更远,在这种循环往复过程中,自我认知和作品往往又会在无意识中发生着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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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虹-2021-T-13,布面油画,200×140cm,2021。图片由江上越提供


胡凌远:您画布上的这些彩色线条,就像是游动的多元色彩,仿佛每位观众都能与之共鸣,然后从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片色彩。对您而言,色彩象征着什么?

 

江上越:对于我来说色彩象征着这个人的光谱。其实擦肩而过的直觉、听觉、错觉,都会被可视化为我画面上的色彩。2021年8月,我在轻井泽美术馆的个展“彩虹——江上越个展”和2022年4月在瑞士的个展“彩虹”也是和这个有关的。“彩虹”是我一直以来的探索主题,主要围绕着“交流”的象征性语言。我们常说的“误解”和“固执”之类的是错位和平行的交流,也是一种重要的交流形式。这些不仅是共存中的互相尊重,也是自我启示的重要契机。当我们凝视在这种距离感和不确定感之中,交流的本质也许就会慢慢浮现出来。这时,我感到在交流的灰色地带看到了彩虹,看到了各种颜色的丰富含义。每一种颜色都带有独特的体温和尊严,这些更深层、更本质的东西往往在“误解”瞬间,被更清晰地呈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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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越作品《彩虹》。图片由江上越提供


胡凌远:您的笔触在横竖、扭转之间,坚定又有力,看似浓厚的运色,其实只是一笔简约的薄色,打底的铅笔线也清晰可见。河合馆长认为您的技法强调了书写性、东方的用笔。您如何认为?

 

江上越:河合馆长是日本东方美术领域的权威人物,他看到了很深层的部分。我从小就学习书法,并且喜欢书法带给我的节奏感和流动感。河合馆长谈到书画同源,书法的线条即是东方美术典型的形式,也是东方美学的核心“笔触”。我本人并没有太意识到这一点,但是在创作中可能潜意识的融合了我少年的记忆,或是DNA。中国俗话说人和人之间隔着一块纱布,或是一座山,而这种透明感,成为我的作品里看似通透薄薄的笔触,但它表达地是人与人之间的厚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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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越作品《彩虹》在艺览北京展出。图片由江上越提供

 

胡凌远:“脸部”是您作品里重要的符号特征,来回穿梭于具象和抽象表现之间,比如利落的轮廓线,扭曲的五官。这样处理的特殊性是什么?您又是如何平衡和把握这种表现手法的呢?

 

江上越:我在中国留学时,我名字的日语发音是“Egami Etsu”,这被东北同学误听为东北话里的发音“一袋子米”。当时同学们大笑起来,我觉得这个非常有意思。一个名字通过不同声音转换成一种完全不同的东西。从这个小小的差异里,我好像看到了无限的可能。于是,我开始让人们以主动误取的方式参与进我的项目“误听游戏”里,来探讨什么是误听?什么是真相?人的认知又是什么?信息传达的平行线,变异,扭曲,律动,就像是一个没有轮廓的肖像,在不稳定的、不断变化之中,相互交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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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越作品《彩虹》被前泽友作收藏。图片由江上越提供


江上越:“脸”是信息交流的窗口,也是内心表达的表象。我对交流的认知如何可视化?“脸”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都提供了最好的载体。当我的认知与“脸”的实体发生共振的时候,我就可以随心所欲地运笔用色。我画的“脸”是客观的,也更是主观的,所以我不会受表面形体或固有观念的约束,而是一吐为快。

 

胡凌远:除了架上绘画,影像和装置您都涉及,比如《In to the light....》,这是您考察德国卡鲁城市医院有关临终关怀的艺术治疗后做出的作品。我对艺术治疗也很感兴趣,能对此谈谈吗?

 

江上越:在德国的经验可以说是让我非常难忘。很多患者已经不能去用药治疗了,在留下的短暂的生命中,如何让他们去面对“活着”呢?我当时的感受是很无力的,因为艺术并不能让他们延续生命,这也我也很压抑。不过,我们会让患者们去画画,有一次一位患者没有力气动笔,就让我去画她想看到的场景,我画了之后,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一直掉泪。这让我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和坚韧,感受到艺术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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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 to the light-德国个展》装置,影像,2017。图片由江上越提供


胡凌远:您后来在德国做了相关的个展,这个展览您想要表达什么呢?

 

江上越:我在德国做的个展“In to the light...”就是根据我参与德国临终关怀项目所创作的作品。德国是保险大国,但保险到底是指保险着什么呢?包括在医院时,也让我想起日本的一部电视剧“白塔”。生命的脆弱和短暂又让我想起安德森的童话《卖火柴的小姑娘》,其中火柴短暂的燃烧,暗喻着人临终前的愿望和各种“保险”。因此,我作品是由微弱的火光和庞大的保险机构构成,我希望让人去感受生命,同时来反思社会。这些真实体验和内省成就了我在德国的个展。


胡凌远:语言带给您障碍,但您在不断地跨越,甚至是乐于其中(如果我可以这么理解的话)。从日本到欧美再到中国,您觉得语言凝结了怎样的趣味性和艺术思考?

 

江上越:语言是交流的工具,也是交流的障碍。如果像圣经里的巴别塔故事所说的,我们在很久以前是同一个语言,可以无障碍的交流,但是后来因为巴别塔上帝,我们开始分散,就逐渐形成了不同的语言。但为什么我们要说着不同的语言呢?我想是文化也需要多样性。而在生命学中,世界是需要差异性的。现在因为疫情的出现,许多学者也谈到只有保持多样性才是防止灭绝的方法。地球从诞生最初生命至今有40亿年了,这些生命后来通过生命细胞的分裂,根据环境的变异,已经发展出175万种生命种数了。在科幻小说“三体”里,人类通过“面壁者”挑战了三体人。语言,交流,差异,和多样性,都是我在艺术里探讨的主题,因为我希望通过语言的起源谈到人性,然后反思语言造成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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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越个展,当代唐人艺术中心,2021。图片由江上越提供


胡凌远:您曾表达过,“我珍惜擦肩而过的面容,尽管其中更多的是误解和错位。”展出在当代唐人艺术中心(2021年12月8日)的作品都是完成于疫情期间。在我们的远距离中,您对误解是否有新的思考?这是否对您的创作又形成新的表达?


江上越:这次由于新冠疫情,日本多次宣布紧急状态,我也不便外出。但我把自己关在日本的工作室里,完成了这次个展系列的作品。在现实社会中,当我们被隔离时,我们近距离的交流自然会受到阻碍,只能通过互联网,但这里面充满着真真假假、模糊的轮廓线。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是文字和绘画,也难逃信息传递发生的变异状况。疫情期间,人与人,国家和国家不易看到的界线也会浮现出来,并且被明显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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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越个展,当代唐人艺术中心,2021。图片由江上越提供


江上越:我对交流的探索,更多是对于“误解”的探索。人的“认知”是什么?其实这些作品跟我2016年在北京首次做的个展“这不是误听游戏”有着深深的关系。这些“误听”有可能是一个小小的差错却反映了你的职业,成长背景,潜意识,甚至是DNA......。所以“一个误解的时刻,所有的面具都掉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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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生活-BS日本富士电视纪录片拍摄。图片由江上越提供


胡凌远:您画布上的面孔让我想起您提到的《二十亿光年的孤独》。疫情前我恰巧在皇后区图书馆看过,这首诗里写道,“有时很想拥有火星上的朋友…有时也很想拥有地球的朋友…万有引力,是相互吸引孤独的力。宇宙正在倾斜,所以大家渴望相识。”您觉得您作品里描绘了怎样的人类状态呢?

 

江上越:《二十亿光年的孤独》是我最初在小学语文课本上看到的诗集。但我在艺术创作的过程里,这首诗总会无意识地、不断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不能选择出生,也不能选择国家,更不能选择时代。我们在出生的那一瞬间,在命运下,就已经被决定了自己的国家和时代。你是否会遇见喜欢的人,是否会有钱、有家人。人间正道是沧桑,活着都是孤独的。所以我们渴望着交流,有科学家谈到人类的起源是语言的出现。而作为群体生活的人类因为不断地好奇心,产生了发明,造成了更新迭代,最终推动了时代。如牛顿在发现的自然现象中赋予了“万有引力”的概念。我希望可以探讨深处的人性,然后通过绘画的方式可视化交流本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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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美术学院期间,云南下乡写生。图片由江上越提供


胡凌远:您本科和博士都是在中国北京就读的,在中国当代艺术的土壤里,您发现了什么?

 

江上越:当时本科留学中央美术学院的时候,日本对中国的当代艺术信息了解的可以说是非常少的,有一种蒙着神秘面纱的感觉。而我在留学的时候发现,尽管中国和日本距离的这么近,但艺术的发展却完全不同。中国当代艺术的土壤对我来说是一个导火线,启发我的不只是对中国当代艺术的兴趣,还让我反观对日本当代艺术的思考。当时我研究中央美术学院的校史,发现1930年代有许多日本艺术家来过北京。我便开始研究近代中日两国的艺术交流,在2019年发现了中日近代交流的线索,创作出了作品《扑朔迷离》。这件作品在2021年11月由中央美术学院举办的“我们在哪儿?”的展览中展出。服部亮英是1937-39年担任北京美术学校(中央美术学院的前身)的副校长。同时他和齐白石、卫天霖等艺术家一起举办过展览,和中国有着很深的渊源。但这在中日两国很少被人知道。我后来通过各方面找到了他的子孙。但是从他子孙的口述中了解到的更多是家庭中的面貌,他的艺术人生好像在长久的时间和隔代传承中被渐渐遗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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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朔迷离,装置,2021,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我们在哪儿?”中央美术学院青年艺术家日本驻地展 )。图片由江上越提供


江上越:我不得不感叹,反射在镜面的影像在传播过程中,局部不断地被挖空,同时在另一个反射中局部又被放大。这是信息传达中发生的变异和错位,错乱的反射又暗喻着近代中日的复杂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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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朔迷离,装置,2021,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我们在哪儿?”中央美术学院青年艺术家日本驻地展 )。图片由江上越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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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朔迷离,装置,2021,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我们在哪儿?”中央美术学院青年艺术家日本驻地展 )。图片由江上越提供


胡凌远:作为福布斯最年少上榜者,也被日本文化厅选为杰出艺术家派遣纽约,您现在是炙手可热的艺术新星,目前有怎样的艺术计划和安排呢?


江上越:本来福布斯在美国有国际颁奖典礼,但是因疫情已经被取消了。在日本文化厅的派遣项目中,我和古根海姆美术馆亚历山大·孟璐,MOMA副馆长Sarah和Samantha一起开会,这使我获益匪浅,这个项目还在持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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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项目,与MOMA美术馆策展人Samantha Friedman。图片由江上越提供


目前我在读博士,所以近期一直是在写博士论文,同时也在进行一些项目。日本大林建设的会长大林刚郎,DIC美术馆董事长川村喜久,日本森美术馆理事会会长森佳子女士等参与了我的项目;2022年4月,我在瑞士也会首次举行个展,还会参加巴黎博览会,6月在巴黎也有个展。下半年,我会在日本的大型美术馆举办个展,非常荣幸这个个展会和梵高、雷诺阿等美术史上的大师的作品一同展出。我希望尽我最大的努力创作更有深度的作品,持续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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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越(Etsu Egami)1994年生于日本,目前工作于东京和纽约,是日本战后崛起的第三代当代艺术家中最引人注目的艺术家之一。她在德国卡尔斯鲁厄艺术与设计学院,中国中央美术学院留学。丰富的海外经历和个人体验,让她对语言和交流的学科非常感兴趣。江上越的作品包含了声音、视频和绘画等多种媒介形式,她通过这些探索人类的本能和交流的真实性,提供了更人性和更国际的视点。


江上越因杰出的创造力屡获殊荣:2021年和2020连续入选福布斯30岁以下精英榜,2021年被评为Artsy最受欢迎的国际的艺术家之一,获中国文旅部、日本文部省、韩国文化厅举办的中日韩东亚文化都市2022二等奖;2020年获日本文化厅杰出艺术家,入围日本当代艺术基金会奖,并被选为日本文化厅杰出艺术家派遣纽约;获索福林基金会亚洲杰出艺术家奖(Sovereign Asian Art Prize,2019);第十六届千叶市艺术文化新人奖(2018),第17届东方国际美术展日本外务大臣奖(2017)等。

江上越曾于多个城市举办展览,个展包括“一个误解的时刻,所有的面具都掉下来了”(当代唐人艺术中心,北京,2021),“彩虹 ”(轻井泽新美术馆,轻井泽,2021),“Facebook”(前波画廊,纽约,2021),“彩虹”(白石画廊,台北,2021),“社交距离”(A2Z画廊,巴黎,2021),“星球时间”(银座GSIX,东京,2021),“Entrance gallery Vol.1江上越”(千叶市美术馆,千叶,2020),“对话4000年”(千叶市文化中心,千叶,2018),“被掩盖的真相”(银座,东京,2017),“这不是误听 ”(德萨画廊,北京,2016)等。

此外,她的作品也展出于纽约古根海姆美术馆、巴黎大皇宫、上野之森美术馆、UNESCO文化馆、芝加哥亚洲艺术研究所、日本当代艺术基金会、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韩国文化厅、日本富冈市美术馆、日本南城美术馆、东京日中友好美术馆、中国油画院美术馆、第二届北京国际媒体艺术双年展、第三届 CAFAM双年展、天津古海岸文化馆、北京树美术馆、炎黄美术馆、元典美术馆、今日美术馆、韩国麦粒美术馆、香港Para Site艺术空间等。

她的作品被众多美术馆和公共机构收藏,包括:轻井泽新美术馆、日本广岛wood one美术馆、日本南城美术馆、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莫斯科车库美术馆、德国Galerie99、元典美术馆、和美术馆、 树美术馆、达美美术馆、依恋集团、韩国顺天市文化中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