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力:首次与二十一世纪共进晚餐
2022-03-23
胡凌远

作为《今天》杂志和“星星画会”的核心成员,严力自70年代就踏足诗歌和绘画两界,产出了众多高质量的“思想产品”。以画名诗,以诗诵画,是他对人类文明、真相和自由的追问。他以“反扭曲”的创作态度,奇妙且意象的画面感,智性的书写方式,消解了时代的伤痕和人性的万象。我们从中抽丝剥茧,仍能探寻出一个人对文明的坚守与信仰。携带母语游走在异国他乡,又从母语中回归故里,严力看似一个反叛者,实则饱含对故土的炙热与仔肩。他曾数次表达“写诗就是建造体内的文明”,立足当下,从他的画作和诗歌中延续对文明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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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纽约送口罩,布面丙烯,76×100cm,2020。图片由严力提供



地球上的事情……(1994,严力)

地球上的事情根本没跟地球商量过

 

胡凌远:讲讲近期创作,有围绕当下展开吗?

 

严力:我的创作一部分是关于自我感受和对生活的看法,还有一些是对永恒题材的再表现,比如战争和爱情。但对社会事件,遇到容易再表现或转化成画面感的就会创作,这次疫情,我画了一座古典雕塑,手里拿着一个口罩。


严力:诗歌也有写,但对各类突发的暴力社会事件,诗歌是无力的,因为它只能呼吁来表达愤怒。最有效的办法是法律的介入以及媒体的真实报道,像最近的俄乌战争,真实信息就非常重要,因为网络的发达,混淆视听的虚假信息太多了。这时候的媒体是一把双刃剑,我们怎么分析它的利弊,怎么辨识真伪,是极具挑战的。我对近期事件当然是有所反应的,但作为一个诗人,也知道一首诗的效果是需要时间沉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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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居家时多重回忆(1),布面丙烯,76×61cm,2020。图片由严力提供

胡凌远:您曾就伊拉克战争写下《2003年秋天》。对远方的战争和近处的苦难,您有怎样的看法和呼吁呢?

 

严力:天灾和人祸在地球上没有停止过。天灾,说明我们对自然的了解还是肤浅的,尽管某些天灾已能克服,但还远远不够。这次疫情虽说是病毒,不过有没有人类行为上的过失而促进了它的发生呢?也是需要反省和研究的。说到人祸,我觉得我们作为社会构成的一部分,应该各自做好份内之事。诗人画家可以写诗作画呼吁,新闻记者就应如实报道,工人职员也要好好工作。每个人都要去发挥自己的专长,然后各司其职,互相服务。如果每个人都管好自己份内的一部分,那就会形成一个相对和谐的社会。当然,我们的社会也要建造并维护一个人和人互相比善,而不是比恶的环境。这样的话,文明就有了上升的基础,另外文明不是害怕惩罚而遵守法律,而是在遵守的前提下,你必须继续培养自己的修养和审美,这是每个人要去自己落实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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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鹅在唱片的湖里,布面丙烯、黑胶唱片,108×104cm,2021。图片由严力提供


胡凌远:这也是您表达的,写诗就是建造体内的文明。

 

严力:对的,写诗就是思考的过程,不仅要专研如何措辞造句,也要反思自我价值观,同时还要思考如何让他人通过诗歌来理解你的观点,和要传递的“思想产品”。人类的诗歌精神有对社会中的糟粕进行批判,也有对人性本质的质问,它是对理想和完美的追求。所以,我觉得写诗和写作的人更有机会来建造体内的文明。但并不是说不写诗和不写作的人就没有思考,他们同样有,只是没有延伸出诗歌、小说和绘画等等的产品。另一方面,不同行业的人也能通过不同方式来体现,比如美食家做出一道美味菜肴来服务他人,这也是建造文明生活的一部分,每一部分都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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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不能用钱买,布面丙烯、黑胶唱片,100x76 cm,2021。图片由严力提供


胡凌远:在特殊时代,您祖父离世对您触动肯定很大(严苍山中国国医馆发起人,抗日战争期间,任上海仁济善堂董事,负责难民收容所医疗工作,也曾受左翼作家柔石延请为鲁迅治病。当选为上海市第五届政协委员)。这是一种瞬间式的成长会让你意识到童年离我远去了。您如何渡过的呢?

 

严力:人是有求生欲的,它会让你懂得坚韧地去渡过那些艰难时刻。但对承受力相对较弱,性格耿直的人来说,就是鸡蛋撞石头,走向毁灭。我祖父这辈子在上海行医,受人尊重,对我影响很大,后来就在那时段时间里去世了。随后,我父亲也因病去世了,这些悲伤的记忆在我年少时期伴随了我心智的成长。这使得我对正常欲望上的克制会更多一些,因为当时的物质条件和情况也都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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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力全家福,1964,上海,第二排右二为严苍山,右一为小学三年级的严力。图片由严力提供

 

胡凌远:您在怎样的状态里写下《还给我》(1986)的呢?

 

严力:那是改革开放后,我在1985年31岁时来到纽约后的1986年写下的,因为我有了生活在不同国家的体验,发现全人类对美好生活的诉求是一样的,只是人类需要开阔地看待终极问题,也就是如何在地球上齐心协力地维护共同的利益和建设美好生活。这首诗算是一种呼吁吧。



这双眼(2018,严力)

我迷恋它只要眨动几滴泪花

就能代言五湖四海的动词

迷恋它的视觉可以到处悬挂风景

 

胡凌远:中国文人常说诗画同源,但在西方也有种观点是诗画异质观。从您个体经验来说,您在创作中怎么表现它们的关系?

 

严力:文学艺术的目的是从审美出发,摆脱仅仅动物性的器官需求,逐步积累和奠定更坚实的人类文明,所以,诗、书、画、音乐其实是互补和互相配合的,在互相配合的这个观念下进行创作会获得更多的启示,诗里的画面感、音乐性;画里的诗意和乐感;音乐里的诗情画意,我觉得没有任何矛盾,只有更通畅更流利和更完整的审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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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音乐,布面油画,1984,北京。图片由严力提供


胡凌远:您祖父对您的艺术启发很大,为什么直到后来才开始绘画?您有一批题词形式的纸上作品,这与他收藏的画作有关?

 

严力:这是综合的,既和我爷爷收藏的那些古字画,比如潘天寿、郑板桥、唐伯虎的作品有关,也和后来去博物馆,美术馆,和社会看到的事件有关。童年本来就是吸收知识和积累见识的年龄,当身体发育到青年时期,才会有体力和精力去做事情,这时候以前吸收的东西就会呈现出来。是我天生有文艺天赋,还是小时候看过太多的书画收藏才形成我走上文学艺术创作的道路呢?很难说,但是用文字来表达内心是因为内心有太多的情感需要抒发,写着写着就上瘾了,画着画着就上瘾了,让我上瘾的原因是我对社会有很多关切,诗与画能让我用艺术的方式,将它们在合适条件下转化为艺术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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愉快地梦游,布面油画,1984。图片由严力提供


胡凌远:那您父母怎么看待您投入这些诗歌艺术活动?

 

严力:他们感觉很安慰和放心,认为我至少不是在无所事事地混日子。他们说,你中断了学业十几年,能在工厂当工人也算可以了。后来看到我除了上班,还写东西画画就很高兴。我母亲是北京中法大学化学系毕业,父亲是上海沪江大学化学系毕业,后来都在国家科委工作,之后国家科委与中国科学院合并了。他们算是高级知识份子。艺术方面的兴趣和祖父关系更大,另外我爷爷的爷爷是清末时期隐居在山里画画的画家。我爷爷同乡好友潘天寿还专门去看我高祖父的画作。我爷爷的书法很好,喜欢收藏古字画,我想艺术感悟上应该有些关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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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生,布面油画,严力在北京第二机床厂所居住的宿舍,1979。图片由严力提供


胡凌远:没想过去专业院校学习吗?

 

严力:专业院校是教育的范围,诗人和画家不一定要接受统一的培训才能成为好的诗人和画家。我觉得观念和实践更重要,其次是天赋和勤奋,在创作上我确实很勤奋。我作画写诗,写小说,办杂志,用流行的话说就像打了鸡血,我对创作的过程也很享受,为了这个享受,就要继续创作。我开始画画的时候不是为了卖,或当作职业养活自己,而是为了表达,尽情自由地表达,这个感觉很舒畅。现在很多艺术家的创作已经被编辑了程序,那就是和画廊以及策展人合作,推销与销售,并且都很关注并去努力接近流行的东西,这样做是有害于创新和探索的。不过,在这个竞争激烈的社会里,坚持创新和探索是艰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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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一:时代三联画之一,布面油画,156×149cm,1981,北京;图二:时代三联画之二,布面油画,181×157.5cm,1981-82,北京;图三:时代三联画之三,布面油画,158×135cm,1982,北京。图片由严力提供



星星说请接受我横空的感谢(严力)

 

胡凌远:您早期作品就显现了现代性,比如《连椅子都想离家出走》、《梳理音乐》,是什么启发了您的风格表现呢?

 

严力:那就是前面提到的观念,技术是为思想与观念服务的,而技术可以有两条路去获得,一条是学校,一条是实践,但因为客观因素我没能上学,所以我的生存技术是从多年的实践中积累的,生存技术中也包括了文学和艺术的创作技术。至于我的画风,就是要让每张画有意思,它们应该是思考和审美的产物,不光光是颜色和线条的产物,还要积累磨炼抽象的能力,因为还原肉眼看到的真实只不过是又画了一张物质形体的复制品,而抽象能力则是把本质保留,去掉其他多余的,所以对抽象来说,最具挑战的是如何保留以及保留哪些本质,而诗意的那部分是我首先考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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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椅子也想出走,布面油画,63×52cm,1984,北京。图片由严力提供


胡凌远:加入《星星画会》是黄锐过来挑选了您的画作吗?作为星星和《今天》杂志的核心成员,回顾当时,为什么成立呢?

 

严力:我和他因为都是今天杂志的参与者和朋友,不是我邀请他来选我的画,因为我自己画着玩还没三个月,所以朋友们都知道我写诗,不知道我画画。他来我家玩,看到墙上的几幅画,就问这是谁画的,我说是我刚画的,他说你的作品很新颖啊,你应该参加星星,那时他正在寻找可以参加星星首届展览的画家朋友,他的角色就像现在的策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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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伟、严力、李姗,在星星成员杨益平家聚会,1982。图片由严力提供


严力:我认为星星和今天都是鲜活的沙龙形式,在其中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观念和思考,是多元的共存,也就可以互相吸收营养。但如果是严格的团体,就会形成利益集团,还会有团体里的地位高低之分,这在文学艺术领域里是不可取的。所以星星和今天是那个时代一群想对生活说说心里话的人,都想尝试并发出自己声音的人。


胡凌远:第一届星星在户外,第二届就进了美术馆,这是怎样的呢?星星是否也间接启发了您之后在上海举办的个展呢?

 

严力:那时候只能在露天这种非官方的场合表达自己的想法,之后经过争取,官方就在1980年把中国美术馆的场地给我们用了一次,1981年再申请就再也不给了,我想是因为星星展览的社会影响太大吧。于是在1984年我就联系了上海的朋友,以爱好艺术的北京青年工人个人的名义,做了我的第一次个人展览,也是因为有一批上海老画家(颜文樑、陆俨少、王个簃、应野平、李咏森等)的支持才得以顺利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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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酒时刻,布面油画,首届星星美术馆墙外参展作品,1979,北京。图片由严力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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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系,布面油画,第二届星星美术馆参展作品,1980年北京。图片由严力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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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公园画舫斋1979年首届星星延后展,袁运生与星星成员:李爽、曲磊磊、马德升、黄锐、严力、薄云、钟阿城。图片由严力提供


胡凌远:那您的诗歌有受谁的启发吗?

 

严力:启发是零零散散的,我年轻时看过不少文学书,还有俄罗斯、英国、法国的一些诗,这在当时都以地下阅读的方式流传在年轻人之间。但真正的启发是来自内心的思考和良知,因为我当时很年轻,年轻就会对很多事物产生好奇和疑问,这自然就会激发诗歌、散文等不同形式的表达。而那些通过你的创作就明白你的表达的人,他们就是知音。我们那时候有“抽屉文学”,就是写完了锁进自己的抽屉里。少年时,每个人都想拥有自己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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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见自己,布面油画,1979。图片由严力提供


胡凌远:我们生活里经历的一切最终都会使得我们不断思考,我想起您那句,生活中被压抑的东西,被逐渐压成了矿石,诗人就是那采矿的人。您怎么看待历史呢?


严力:可以从个人看,每个人都是一个完整的人,有自我也有与其他人一样的七情六欲,所以反省自己就会增加对人类善恶的共性了解,不同的是,你能克制多少过度的欲望,能弘扬多少善德。而我们人类对侵略的反抗,哪怕会输也要和邪恶势力相搏斗,这就是值得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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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中有很多赌运,布面丙烯,76×100cm,2021。图片由严力提供



纽约(1996,严力)

到过纽约就等于延长了生命,一年就可以经历其它地方十年的经验。集中了人类社会所有种族经验的那个人,名叫纽约。

 

胡凌远:90年代初,您为什么决定来美国呢?怎么解决画画问题?

 

严力:这要放在八十年代的时代背景下,当时国内的人都有出去看看的想法,一旦有了机会都是很积极的,而我做现代艺术,就更想看看外面是一种怎样的现代。出国后我很幸运,参加了几个展览,还有一些销售,所以很快就进入比较正常的创作。当时也申请过普瑞特艺术学院,系主任看了我的作品说,你如果想做美术理论,那在这里读个研究生,毕业后可以找个教职,如果想当艺术家,你的作品证明你已经是了。于是我就去Hunter College学了一年半的英语,比我早几年出来的陈逸飞也在那里学的英文。后来,在纽约艺术学生联盟学了一年的版画技术,和木心做过半年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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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力画作“蓝调”悬挂在纽约普雷迪姆迪斯科俱乐部,1988。图片由严力本人提供


胡凌远:有什么有趣的事吗?怎么生存?

 

严力:挺多的,能记住的是,1986年我在学英文,班上的同学很多来自非英语国家,课堂上的自我介绍,我说自己画画写诗,后来英语老师要我试试用英文写几首,我就写了,但觉得很幼稚,他则觉得好,还替我在全班朗诵了,那是对我的鼓励啊。还有一个意大利同学问我,能不能看看我的画,过了几天,我就带了几张画给她看,她说很喜欢,能不能卖给她,我迟疑了一会就说,这四张你全要吗,她说是的。我问她为什么买,她说几个月前在一本意大利杂志上看过我的作品。不久我让她找到这个杂志后发现有6页关于我画作的介绍,应该是之前在国内的哪个西方记者报导的,或外国留学生回国后发表的见闻,那时候开放不久,国外对中国都很感兴趣。至于生存,除了卖画,我在纽约也做过一些零散的工作,时间比较长的是与朋友一起开了“360度摄影工作室”,就是俗话说的照相馆,我参与经营了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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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艺术杂志报道。图片由严力提供


胡凌远:您在纽约做的唱片系列一直延续至今,为什么用唱片呢?

 

严力:黑胶唱片是在录音磁带流行起来后,逐渐被淘汰的,我1985年5月到纽约时,它已经是大面积地被淘汰了,所以很容易找到被当做垃圾处理的黑胶唱片,当然有一些人会收藏一些珍贵的版本。我发现用此材料进行拼贴很有效果,它的黑比黑颜料有质感,我从1985年下半年就尝试了起来,结果越来越顺手,因为如果是与音乐有关的题材绘画,把它用上去,能让观者更容易联想到音乐。于是我根据对黑色的需求,在之后的三十年多年里,还是经常会把它用在画面上。我也做过黑胶唱片的雕塑,另有一番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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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和笼子,布面丙烯、黑胶唱片,28×22cm,2020。图片由严力本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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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定的音乐,雕塑,1986。图片由严力本人提供


胡凌远:这个期间有和其他艺术家共同活动吗?

 

严力:参与了不少纽约画廊的集体展览。我们有七、八个人是最早以大陆第一批艺术家在美国展出的,那是1986年,第一次让美国人看到了中国艺术家在画什么样的现代画,此展览是在纽约上州瓦萨学院、纽约城市画廊等等巡回展出的。另外,1987年,我和陈丹青、艾未未、袁运生等人在台湾画家杨织宏的策展下做了中国大陆第一个先锋艺术集体展。 我们这些人都经历了不同的探索时期,也有不少相同的经历。而作为出国后的中国艺术家,也有一些人在出来不久后发现了自己的其他天赋就转行干别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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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圣劳伦斯大学集体画展。图片由严力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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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纽约时报报道,右一为艺术家严力,左一为艺术家张宏图。图片由严力提供


胡凌远:您和艺术家艾未未在纽约世贸双子塔拍的合影是随机还是策划的呢?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严力:是随机的。当时是夏天,广场人很少,我提议在这里拍张照片,就拿我相机拍了,也就一分钟。现在回想起来,这应该归类为观念或行为艺术吧,我们当时刚从国内出来,极为向往新的表现形式,或者西方人做过中国人还没做过的东西,当时的感觉就是:要在公众场合裸体一下来挑战展示自己的胆量,也确实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震撼,虽然是随机的,但迈出这一步的力量应该源自于对自我表达和突破形式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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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力于纽约东村,摄影:艾未未,1985。图片由严力本人提供


胡凌远:911后您写下小说《遭遇911》,还创作了《燃烧》系列画作。能对此谈谈?

 

严力:911对整个人类是一个很大的震动,我又正好在纽约,感受太多,就想写点什么,为了收集更多的社会反应,在911之后不久我特意从美国东部的纽约跑到西部的洛杉矶,途中还停留了几个地方,一边记录一边观察,大约有两个多星期吧,回到纽约后就创作了这部小说,它运用的是写实与非写实结合在一起的方式,我自己比较满意,因为是中文的,所以就交给了当年在上海文艺出版社的编辑郏宗培,他也觉得不错,就在911一年之后的2002年出版了《遭遇911》。这批纸上的《燃烧》系列画作,在纽约的画廊和爱荷华大学美术馆展览过,我是用水墨、丙烯和一些有燃烧痕迹的纸拼画在一起,让人感到爆炸后的窒息感,我还有一首诗是关于911的:

 

纪念

 

2001年9月11日那天

我在电视画面上看到了

有一个人从世贸大厦往下跳的镜头

这个镜头在之后的许多日子里

不断地在我脑中浮现

不断地

浮现

而我也不断地希望下面是水

是游泳池

是一场跳水比赛

有几次

我甚至感到了溅起的水花

 

不久前

水花真的溅了起来

并打湿了我的衣裳

因为我突然领悟到

这也是一种通过我的内心

让他进入天堂的方式

 

2002.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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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系列,纸、丙烯、墨汁、火、胶水, 40×32cm,2001-2002。图片由严力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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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系列,纸、丙烯、墨汁、火、胶水, 32×40cm,2001-2002。图片由严力提供


胡凌远:谈谈您的《一行》诗社。

 

严力:《一行》诗人和艺术家团体是我在1987年初的纽约,提倡发起的海外第一份华文诗歌刊物。当时大概有二三十人,我们计划每三月出一期,每人每季度拿出一天工资作为出版费用。我们的核心成员很多,王渝、张耳、王屏、李斐、程步奎、秦松、郝毅民、彭邦祯、唐德刚、还有美国诗人金斯堡、斯瓦兹、画家艾未未、张伟、沈忱、汉学家斯仲达等等。在1987年5月10日,我们出版了《一行》诗歌艺术季刊,主要刊登大陆的现代诗歌创作,也有海外以及台湾香港的作品,每期还刊登翻译成中文的西方著名诗人的作品,以及艺术家的画作和插图。当时还得到了华人实业家陈宪中、罗苏菲夫妇的帮助,他们开办的印刷厂每次替我们印刷《一行》刊物时,都给很多的优惠。这对夫妇在纽约主要做过对日索赔以及与慰安妇和钓鱼岛相关的活动,八十年代还组织举办过南京大屠杀周年祭的画展,在纽约的很多华人艺术家都参与了作品创作,我也提供了作品,这批画在展览后保存了近三十年后,前几年全部捐给了北京的卢沟桥纪念馆。他们还印刷过几年纽约地铁报,免费提供给纽约的流浪者在地铁车厢里卖,收入全部归流浪者所有。另外,纽约佩斯大学东亚系主任程步奎是个写诗的华人,他认为《一行》是在记录华人的民间诗歌创作,就每期免费帮我们海运八箱诗集(共400本)去中国,那时候国内刊登先锋诗歌还是比较难的,《一行》的发行赠送确实鼓励了国内诗人朋友们的创作和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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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左至右:李斐、秦松、北岛、顾城、严力、王渝、张郎朗、贝岭、沈忱,1988年纽约。图片由严力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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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岛、金斯堡、严力,在金斯堡纽约东村的家里,1988。图片由严力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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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一行三周年1990年朗诵会。图片由严力提供

《一行》出版了25期之后在2000年停掉了纸刊,改为网上刊物,三年后在2003年彻底停刊。2018年因为诗人王渝和邱辛晔等人在美国成立了“纽约法拉盛诗歌节”邀我一起参与,我就顺势把《一行》纸刊恢复了,它与《纽约法拉盛诗歌节》以及《海外华文作家笔会》形成了三位一体。

 

胡凌远:诗社的理念是,诗,一行行写;人,一行行人,所以你们更强调诗作的品质。

 

严力:是的,营养是在作品里,不在作者的名字里。要把力气用在作品,不要用在传播和标榜自己的名字上。


 

致母亲(2020,严力)

岁月波涛汹涌

你与我告别的日子

突然降临

而定居我体内的你

继续祝福我冲浪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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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的提示,布面丙烯,76×61cm,2021。图片由严力提供

胡凌远:《带母语回家》(1995)曾与张炜的《家族》、莫言的《丰乳肥臀》等同获优秀长篇小说奖。这个书名很有趣味性,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

 

严力:我离开北京到纽约后,第一次回国是1993年年底,94年也回去过,对离开后的中国相隔八、九年后,有了近距离的重新了解,所以我写了《带母语回家》,把在纽约和回国后的一些事情写出来,也就是说,我和与我在纽约住了十年的母语一起创作了这部小说。


胡凌远:您在《出洋留学的张三》(2003)写下,他在异乡大学的思念系,继续攻读着令人羡慕的博士学位。家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呢?还常回去?

 

严力:2000年之后经常回国居住的,起码每年一次,每次三、四个月。家的世俗概念是亲人组成的,随着社会阅历和经验,我发现与好朋友在一起也有家人感觉,因为生活理念相同,甚至更亲近。与我交往的一些美国朋友也有家人的感觉。说到回家,本世纪初我曾有一诗:

 

回家了

 

回家了

他把肩膀也脱下来放进了衣橱

松弛下来的弹簧

陷入自己的沙发

回家了

把与枕头失散多年的梦

还给了睡眠

回家了

脸上的僵局不得不被打破

微笑从眼角奔向下巴

又奔回眼角

回家了

茧子虽然还在奔波的脚上

余音未消

但已转换成松弛的咏叹调

回家了终于回家了

他看到的所有家具

比猫还会撒娇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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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体香,布面丙烯,50×66cm,2020。图片由严力本人提供

 

胡凌远:谈到家最先想起母亲,您母亲的去世对您冲击很大吧。她对您最有影响的事是什么呢?

 

严力:这个冲击我是有准备的,因为寿命的自然规律,2020年她毕竟94岁了。她从入院到离开人世才几天,加上疫情,我根本来不及赶回北京。我母亲以前没有画过任何画,退休后突然学中国水墨画,一画就是二十多年,还参加了很多次老年人的画展,这才让我想起她体内原有这样的艺术基因啊,加上小时候看多了我爷爷的收藏,原来是两者合谋让我成为了艺术家。还有一件影响我的事情是,她对朋友的热情,当年我的朋友来家找我,只要是吃饭的时间她都会主动暗示我,可以让朋友一起吃饭,而吃的最多的是饺子,因为她是山东人,生在北京。所以我在纽约也时常招待朋友吃手擀面的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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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片饺子,雕塑,1988。图片由严力本人提供


首次与二十一世纪共进晚餐


坐下来!

两厢情愿的位置总让我受宠若惊

命运用缘分为我压惊

未知的前景里

有几片审美的雪花开始融化

我幸福地感叹着:

无法推迟也不能提前

它适合从冬天向春天过渡

适合从人到情的那段距离

但也适合就此别离

不许奢望!

从历史背景里伸出的手

把我拉回到已登过记的镜框中:

请保持与旧照片的关系

请继续消磨以前的曝光

但更重的分量让我坐在这里

坐下来感受逐渐电脑化的食欲

坐下来接收营养追随数码的电子邮件

这是新世纪首盘感情软件的下载

我吩咐招待员:

快把买单拿来

我要赶晚上9点去火星的航天飞机


20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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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力(诗人、艺术家)1954年生于北京,是1979年北京先锋艺术团体“星星画会”和文学团体“今天”的主要成员。1984年在上海人民公园展览厅举办了国内最早的先锋艺术个人画展。1985年从北京留学美国并于1987年在纽约创立“一行”诗刊(2000年停刊),2019年6月在纽约复刊。继续任主编。2018年出任纽约“法拉盛诗歌节”主任委员,同年出任纽约“海外华文作家笔会”会长。


严力,至今已举办过数十次个人作品展和群展,最早的展览有:1979年首届星星画展和1980年的第二届星星画展,近期有2018 年在北京汉威国际艺术中心和上海临港现代艺术馆40年绘画创作的个展,2020年3月纽约白盒子艺术中心的“出埃及记”的群展。作品被上海美术馆和日本福冈亚洲美术馆及众多私人藏家收藏。